除夕,家宴之前,辞晔唤了辞镜单独入殿叙话。

    “镜镜,生辰快乐啊。”辞晔笑着,如同千万严厉又慈爱的父亲一般。

    辞镜愣了一愣,俯身行礼道谢,“儿臣多谢父皇。”

    “这一转眼你都已经十六岁了,我也老了,时间过得真是快。”辞晔感叹道,看着辞镜,摆手示意他坐下。

    “父皇正值壮年,丝毫不老。”

    辞镜的话并无虚假,辞晔不过四十三岁,鬓边仅有的几根白发还是青涵皇后去世时所生,容貌俊逸,只精神似乎不太好,但也丝毫不见老。

    辞镜依旧慈爱的笑着,对于“老与不老”之事没有再说什么,只仔细的打量着辞镜。

    这便是他和舒儿的孩子,仿佛为难于要不要让他出生的困境还在昨日,眨眼人都已经那么大了,都已经有能力撑起一片天地了。可他似乎才后知后觉,这是他的孩子,他是他的父亲。

    因为无力改变舒儿的命运,亦是因为自己还不够强大,选择让这孩子出生便是想着要他去死,换回舒儿也换回安稳的局面。

    后来,舒儿为了护这孩子性命选择自己离开,他对这孩子是有怨的,又怕见到会想到舒儿,便打发他出宫立府独自居住,平时除了例行检查各皇子的功课外,也不会去过问他的状况。

    再之后,随着年月的流逝,他渐渐放下芥蒂,这孩子优秀到让他无法忽略,才忽觉得自己失职,但这已经无甚意义,他原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也不该要求这孩子对他毫无芥蒂。

    为父,他已然失职,这为君却是万万不能失职了。

    “你与国师之间是否有什么误会?你幼时他待你不错,后来你们虽生分了,但也还能两相无事,如今怎么到了要兵戎相见的地步?”

    辞晔还不知道辞镜冬祭时遇刺的主使者是颜星杳,他所说的“兵戎相见”是前几日早朝后,颜星杳和辞镜在回府的路上不知是何原因打了起来,两人都动用了刀剑。

    “没有误会。”辞镜淡淡道,“幼时之事儿臣也不记得了。”

    辞晔叹了一口气,“你还在怨吗?”

    “儿臣不敢。”

    辞晔垂眸沉默,许久方才又抬眸凝视着辞镜,“镜镜啊,是我对不起你和你的母后,你心里有怨便全冲我来吧,星杳他是为了我罢。”

    辞镜淡声道:“儿臣心中无怨。”

    确实无怨,他的“怨”已经化为了行动,怎么还会留在心里?

    “你……唉。”辞晔忽觉有些失落,迟来的歉疚,便不该奢求原谅。也就不再说下去,想起了冬祭的事,辞镜事后要自己彻查此事,就问了一句,“冬祭遇刺一事查得如何了?”

    辞镜答道:“毫无进展。”

    辞镜还没有把幕后凶手是颜星杳之事公之于众,也没想现在告诉辞晔,一则,颜星杳准备充分,事过几乎不留一点痕迹,他的人还没有收集到可以用来指认的铁证;二则,他还不知道颜星杳的真正目的何在,如此就收网怕留下隐患;三则,以父皇和颜星杳的关系、情分,就算颜星杳得手将他置于死地,父皇都不会让颜星杳以命偿之,更何况他现在毫发无损;四则,颜星杳动了思一,拿上明面注定要对他网开一面的话,私了也未尝不可。

    私了……辞镜袖子里的手紧了紧,他,记得幼时之事,他还欠了颜星杳一个人情。

    辞晔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问道:“可需要大理寺介入调查?”

    “不用。”辞镜看向了窗外,天色渐晚,雪已经停了,今夜一一是否会前来?他突然想到。思及此,便不想再留在此处,他该回府了。

    除夕家宴宴请的是后宫嫔妃、公主还有年幼的皇子,他是不用留在此参加家宴的,于是起身道:“儿臣突然想起来府中还有要事处理,若父皇无事,儿臣便告退了。”

    “镜镜。”

    “父皇可是有事吩咐?”

    辞晔带着些许歉意说道:本定于初春的册封礼怕是要推后几月,但在父皇、大臣以及百姓心中,你已经是太子了。”

    “国师之意?”辞镜道,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星杳对立你为太子并无异议,只是星象上看初春不是册封良日。”辞晔说到“星象”时几乎是含糊过去的。

    星象?辞镜只想冷笑,面上却无甚表情,“儿臣知道了,几月之后的册封日必定是个能让我大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繁荣昌盛黄道吉日,国师有心。”

    “辞镜。”辞晔有些难堪,微愠道。

    “儿臣在。”

    两相无言,沉默了许久,只听见窗外有寒风呼啸。

    “一、一一……”

    宸王府,灯火摇曳,书房里叶思一愣愣的看着归来的辞镜,手里拿着的一叠信纸散落了一地。

    ……

    309宿舍里,熄灯后好一会,叶思一确定顾辞已经熟睡后,方抱着同样熟睡了的殿下以及一本厚厚的书轻手轻脚的爬上了床。他拉上床帘后,打开了台灯,把借来的书摊开放在床头。

    《全楚书》记录了公元967年至公元1291年楚朝从建立到覆灭的三百多年的历史,是了解楚朝必读史料。

    他今天中午趁顾辞在校外午休去图书馆借来的,他想知道既然辞镜没有再冬祭上身受重伤,那么后续的一切还会不会发生,历史是不是已经发生了改变?这个改变包括在史书上的记载,在当世之人的认知中。

    这个问题直接问顾辞能最快的得到答案,但是事关辞镜,他是不敢直接问了的,怕又不小心点燃了火药桶。

    于是只能直面他无法直面的史书了,在睡觉的点看史书真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他看到封面都已经开始犯困了,即便书的封面没有出现一个“史”字。

    他小心翼翼的打连打了几个哈欠后,翻开了书,在目录找到了楚高宗的记载,直接犯到了最开始有记载的那一页,撑着眼皮看了起来。

    “盛轩二十三年,冬,立嫡子辞镜为皇太子……”

    “盛轩二十三年,冬?”叶思一轻声念了出来,疑惑着为什么与之前的记载无异,不是应该变为春了吗?为什么还是冬?

    带着疑惑,他连忙又翻看了前后的记载,揉着发酸的眼睛仔细的一字一句的看着。

    许久,他猛然的合上了史书……历史没有改变,又改变了。

    辞镜依旧没能在春季被册封为太子,因为那年春季无吉日,他也没能在姚安臣起兵逆反之初就请旨领兵迎战。因为楚太宗在除夕后让辞镜前往南疆汀溪山,姚安臣起兵时他方到汀溪山,由南疆回到祁安即便是快马加鞭也要一个月,这时间线与历史改变前,辞镜养伤一个月惊人的一致。

    难道“历史已成为定局”是这个意思吗?

    无论以何种方式在外力的介入下改变了历史,历史最后都会会以另一种方式驶回原来的轨迹,甚至可以做到连时间线都不改变,它只不过是暂时偏了轨,然后不可一世的回归,车轮滚滚而来,一切照旧。

    那镜镜的伤呢,这次避开了,那以后呢?那些伤痛是否还会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回到他的身上?

    叶思一的双手紧紧的捏着那本合上的书,青筋冒了出来,在台灯的光下略显狰狞,他合上书之前的所见不正是印证了他的猜想吗。

    轩阳之战,辞镜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深深的无力之感铺天盖地而来,叶思一的眼眶发红,缓缓闭上了双眸,那镜镜的结局、也是照旧?

    他放下了那本沉重的史书,没有再去往下翻开,他承认他胆怯了,他害怕,他不敢,他……不愿。

    旌旗被狂风翻卷,千军万马,刀光剑影,杀伐声喧鸣。辞镜胸口被插入长剑,然后又被猛然抽出,血染红银色盔甲。

    他按住了伤口,长戟撑地,借力直站着,吐出来一口鲜血,眼眸中依旧凛然无畏,不屈。

    “镜镜!”叶思一哭喊,不管不顾朝辞镜跑去。

    辞镜闻声缓缓回头,眼神终是温柔下来,却也染上了悲伤。

    “一一。”

    “镜镜!”

    叶思一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大汗的靠在床头,呼吸紊乱,心脏阵阵抽绞着疼痛,他的手指有些颤抖,打开手机屏幕,两点二十九分。

    顾辞睁着眼睛犹豫了一会终是出声道:“思一,做噩梦了?”

    这叶思一梦中惊喊第一声“镜镜”时他就已经醒了,听得不太真切,直到叶思一又喊了第二遍,他才确定叶思一喊的就是“镜镜”。

    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叶思一在唤他,也就一瞬间罢,叶思一并不知道他的小名,所以,“镜镜”是辞镜。

    不知是何滋味,只是听叶思一惊恐万分,他做不到不予理会。他起身坐了起来,亮了手机屏幕。

    “嗯,是不是吵醒你了?抱歉。”叶思一的声音还有些发颤。

    “没有,我也做了一个噩梦。”顾辞道,“别怕,是梦罢了。”

    “嗯。”叶思一应声,他其实知道顾辞定是被他吵醒的,只是想安慰他才说的自己也做了噩梦。

    只是这个噩梦过于真实,他一时半会还走不出来,也不知道该和顾辞说什么,就沉默着不再说话。

    “喵~”殿下也醒了过来,用柔软的脑袋轻轻蹭着叶思一的手。叶思一把殿下抱了起来,搂进怀中。

    顾辞起身本想下床到叶思一床边去,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温柔道:“别怕,我、殿下在呢。”

    “嗯。”叶思一拉开了床帘,看向了顾辞,手机屏幕的光不是很亮,但足够他看将顾辞清。没有缘由的,轻声唤了一声:“顾辞。”

    “我在。”

    “喵~”

    “睡觉吧。”叶思一揉着殿下的脑袋看着顾辞微微笑道,很奇怪,看着顾辞便觉心安,心中的恐惧感也渐渐消散了。

    “晚、”顾辞脱口就想说“晚安”但忽然想到这个点“晚安”不合时宜,于是改了口,犹豫道:“早安?”

    叶思一被逗乐了,抿嘴笑了笑道:“好梦。”

    “好梦。”

    只可惜,那一夜是注定不能好梦了,叶思一闭上眼睛就是那血淋淋的一幕,再次袭来的不只是恐惧,还有无能为力的痛苦……将殿下搂在胸口,没有再吵醒顾辞,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却不知,顾辞亦没有入眠。

    起床铃声响了第二遍后,李景首先下床,然后到安宁的床上把人捞了起来。

    “宝,起床了,宝贝。”

    林安宁哪里肯乖乖起床,搂着李景的脖子蹭啊蹭就继续睡觉了。

    李景无奈的笑着,亲了亲林安宁的额头,然后凑到他耳边道:“宝,上课要迟到了。”

    “啊!啊?”林安宁惊醒了过来,李景的话让他意识到现在在宿舍里,一把推开了李景,看看了看周围,果然是在宿舍里。又慌忙看了顾辞和叶思一的床位一眼,还好两人都还没醒。于是瞪了李景一眼道:“在宿舍呢,能不能收敛一点?”

    李景坏笑:“不能。”

    “你、”林安宁扶额,然后扯了枕头捂住了李景凑过来索吻的脸,翻身下了床。

    两人洗漱整理完毕后,第三道起床铃声就响了起来,见叶思一和顾辞还没有起床,就喊了他们。

    顾辞和叶思一压根没有睡,只是以为对方睡了还没有醒,很默契的都没有起床。林安宁喊了一声后两人立马起身下了床。

    林安宁看看叶思一又看了看顾辞,打趣道:“你俩昨晚偷牛去了?!”

    “哈?”顾辞没听明白林安宁这话什么意思,偷什么?牛?

    叶思一却是听明白了,只是太累了,一时不太想说话。看着顾辞,有些疑惑,难道顾辞之后也没有睡着吗?

    看这样子,应该是了。

    “不然怎么成国宝了?瞧你们这黑眼圈,有拳头那么大了吧。”林安宁笑道。

    顾辞看了看叶思一,也就明白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就伸手把叶思一怀里的殿下捞了过来。揉着它的脑袋喃喃道:“你倒是睡得不错。”

    林安宁看着殿下,眼睛都被萌得冒爱心泡泡了,说道:“我帮你们喂猫,你们快去洗漱吧,不然一会该迟到了。”

    “谢谢啦。”叶思一道。

    顾辞把殿下递到了安宁手中。

    很困,一早上都很困,但是叶思一不敢睡,一直撑着沉重的眼皮,一早上的课每一个字都听到了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午休也没有睡,怕会做梦……可撑到了历史课,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与叶思一不同,顾辞不害怕睡着会梦到什么,到教室就趴课桌上睡了,睡了一早上。午休时带着殿下去校外的房子吃饭又睡了一个午觉,下午的精神很好。

    上课铃声一响,顾辞偏头去看,和往常一样,叶思一趴在早就放在桌面上的历史课本,闭眼睡觉了。

    穿越?的确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信了。

    阴雨天气,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风吹拂在顾辞的脸上,有些凉。

    他看着叶思一身上只穿了一件校服短袖,从桌肚里扯出叠好的校服外套,搭在了叶思一的身上。

    明明很困,可是叶思一就是睡不着,他把脑袋从胳膊上抬了起来,茫然的看着顾辞,后者没想到他还没睡着,慌忙把手缩了回去。

    叶思一笑着拢了拢顾辞搭在他身上的校服外套,“谢谢啦,我刚刚还觉得冷呢。”

    “不谢,你别感冒我就要谢谢你了。”

    叶思一吸了吸鼻子,“那你感谢我的机会可能不多。”

    “……”

    “睡了。”叶思一说着又枕在了胳膊上,闭眼睡觉。

    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叶思一的心也随之浮躁了起来,越着急就越睡不着。慌乱和恐惧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他紧紧的闭着眼睛,克制的轻柔的闭上眼睛,睡不着,依旧睡不着。

    “啊、”他觉得自己就快要抓狂了,满脑子都是狼烟四起的战场,浑身是血的镜镜……镜镜现在怎么样了?他此前去,能否赶在镜镜与姚安臣的那一战之前?史书上没有详细的记载,“重伤九死一生”是梦中的那一幕吗?

    不,他想在那一战之前到镜镜身边去,他不只要梦中那一幕不发生,还要镜镜“重伤九死一生”不发生……难受极了。

    顾辞见叶思一心神不宁很难受的样子,猜测他是因为昨晚的噩梦不太敢睡觉了,轻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叶思一的后脑勺,柔声道:“别怕,睡吧。”

    “嗯。”

    旌旗被狂风翻卷,千军万马,刀光剑影,杀伐声喧鸣……是那个梦,不,这不是梦。

    叶思一看着眼前无比真实的场面,呼吸一滞,身体微微颤抖了起来,紧紧握着拳头,手指甲都要嵌入掌心。

    “镜镜!”他喊,声音被淹没在厮杀声中,镜镜就在附近,他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要找到他,立刻马上!

    “辞镜!”

    叶思一身着蓝白色的校服穿行于嗜血修罗场,血溅在他的衣服还有惨白的脸上……他移动脚步环看四周,刀剑、长戟、士兵、战马、旌旗、血水……

    “啊!”叶思一被地上的尸体绊倒,扑在了血水上,手掌被地上的碎石滑伤,他丝毫不觉,用力撑着地面想要爬起来。

    起身时,眼神就要四处寻找,忽然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脚后跟碰到地上的尸体,退无可退。

    凝眸迎上了来人的目光,缓缓吐出:“颜、星、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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