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女是前参知政事杨家的女儿,杨韶瑶,她们曾是相识的。

    沈柔垂眸,轻声道:“杨姑娘,你何必如此。”

    杨韶瑶冷笑一声:“我杨家女儿,傲骨铮铮,绝不妥协。沈柔,你自己堕落是你的事儿,你愿意跟不同的男人睡觉,那是你的事儿,我不多嘴,你也别想劝我跟你同流合污。”

    “我不能自杀,那就让他们把我活活打死,这总怨不得我。”

    沈柔沉默了片刻。

    她的确,早就堕落了。

    连杨韶瑶都这样想。

    其他人若知道她的事儿,只怕更看不上吧。

    可是,她能怎么办呢?

    沈柔叹了口气,看向杨韶瑶:“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一死了之容易,你的家人怎么办?”

    “杨相公一生清廉正直,我相信他是被冤枉的。如今你父亲死了,合族男丁被流放,女眷为奴,只剩下你,既不是奴隶,也没被流放。”

    “你就不想,为你的父亲喊冤,救你的家人吗?”

    杨韶瑶闭了闭眼,脸上浮现一丝痛苦与绝望:“我一个弱女子,能有什么办法。”

    “在京中各位闺秀里,你一向是最聪明的。”沈柔道,“杨姑娘,我这样愚笨的人,尚且费劲脑筋去想法子,你又岂会真的走投无路?”

    “我只送你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往后的路,还要靠杨姑娘自己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杨韶瑶怔然趴在地上。

    她蓦然看向沈柔,一时喃喃:“可是,你便不觉得羞辱吗?”

    沈柔险些被她一句话问出眼泪。

    她岂会不觉得羞辱?

    可沈家是谋逆的大罪,没有人敢帮她,敢救她。

    她实在是走投无路,只能这样。

    沈柔没说什么,声音低了些:“我言尽于此,杨姑娘好好想想吧。”

    她出门,什么话没说,往刘妈妈的房间。

    刘妈妈多利的眼睛,一眼看过去,见沈柔姿态神情不似以往,是经过春色滋润的妩媚多情,便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她轻笑了一声:“事成了?”

    沈柔声音喑哑却温柔:“多谢刘妈妈成全,今日的恩情,日后我会记着。”

    刘妈妈笑了一声,只问:“侯爷是怎么说的?”

    沈柔大大方方道:“他说,要暂且将我安置在别苑里,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刘妈妈笑了一声,警告她:“弄丢了你,我得给弘亲王府一个交代。你那边,知道该怎么跟侯爷解释吧。”

    沈柔语气平静:“是弘亲王逼迫妈妈将我献过去,妈妈本不愿意,奈何不比弘亲王权势无双,无奈之下只得答应。”

    刘妈妈满意点头。

    她笑一声,拍拍沈柔的肩膀:“欢儿昨夜辛劳,先去歇息吧。”

    沈柔温顺点头。

    径直出门,回房。

    沈柔站在房间内,生起火盆,从书架里掏出几本书,翻了翻。

    那些书上,全是图册。

    各种各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沈柔盯着看了半晌,抬手,扔进火盆里。

    灼热的火舌,很快吞噬了所有的书页。

    沈柔深深闭上眼,手指微颤。

    这些东西,见证了她堕落的过程。

    她不能再留着。

    从今以往,便尘归尘,土归土。

    君意楼没有沈柔,君意楼的东西,不属于沈柔。

    下午,刘妈妈带着人进了沈柔的房间,对沈柔说:“卫公子的人来接你。”

    沈柔午睡刚醒,只在身上披了件纱衣,慵懒转头。

    刘妈妈身后站着个年轻女子,红裳碧裙,细长的眉间尽是如水温柔。

    沈柔望着她的眉眼,忽觉无地自容,难堪刹那间浮上心头。年轻女子亦是她的熟人。自小就跟着卫景朝的丫鬟,踏歌。

    从她十四岁那年和卫景朝订下婚约,踏歌便做了传书的青鸟,常年往来于平南侯府和长陵侯府之间。

    整整两年时间,踏歌知道他们之间,所有的事情。

    知道她待嫁的欢喜,知道她嫁衣的图案,知道她绣花时的心情。

    知道她盼着他时的少女情思。

    知道她一直一直都想着,嫁给她的景朝哥哥。

    今日,他派了踏歌来接她,无啻于一场莫大的羞辱,提醒着她,此时此刻的处境。

    踏歌看着昔年的侯门千金,变成这样曲意逢迎的卑微模样,变成这样不堪的荡/妇,是否会笑她痴心妄想,笑她堕落无救。

    杨韶瑶看不起她,踏歌呢?

    是不是更看不上她这样的女人。

    卫景朝多狠的心,竟然用踏歌来羞辱她。

    踏歌看着她,极轻极淡地叹息,眼底划过一丝怜惜。

    她不忍道:“沈姑娘,公子派我来接您。

    沈柔望着她,没错过她眼底的怜惜,顿觉痛楚悲伤。原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看不起她。

    世上,还有些人,是在心疼她。

    她喊:“踏歌姐姐……”眼泪汹涌而下。

    踏歌抬手将她揽进怀中,轻拍她的背:“好姑娘,莫哭了。”

    沈柔止住泪。

    踏歌道:“沈姑娘,跟我走吧。”

    沈柔用力闭了闭眼,道:“踏歌姐姐,沈这个字,莫要再提。”

    她离开君意楼的这一刻,官妓“沈氏”,便已死了,不该再存活于人世界,也不该存活于旁人口中。

    踏歌顿了顿,从善如流:“姑娘,跟我走吧。”

    走前,刘妈妈语气淡淡地对她说,带着三分警醒:“出了君意楼,我只当你病死了,你也只当自己死了。”

    沈柔轻声道:“我懂了。”

    身为官妓,除却身死,否则不得离开教坊。

    而死,也只能是病死的。

    唯有这样,方可不牵连任何人。

    沈柔被踏歌带去了卫景朝的私宅——鹿鸣苑。

    卫景朝在城内城外有无数处私宅,这里并不算华丽,也不算隐蔽,要说特殊之处,便是离枢密院极近,距离不过一里半,抬脚便到。

    卫景朝将她放在此处,不可谓不冒险。

    但俗话说的好,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任谁也不可能猜到,卫景朝会将沈柔藏在眼皮子底下。

    男人的心思,堪比海底的针。

    一层又一层,便是剥开了,也看不透他的心思。

    沈柔盯着鹿鸣苑三个古朴的大字:“我以后就要住在这里?”

    踏歌答非所问:“这是侯爷的意思。”

    沈柔顿了一下,没说话,抬脚进去。

    她明白踏歌话中的未尽之意。将她置为外室,藏在这个地方,是卫景朝的意思,并非旁人自作主张。

    鹿鸣苑布置的清雅,院内引了温泉,早早催生了花木。初春的天气里,便已有芭蕉映着海棠,遮天蔽日的梧桐树种满庭院。

    人一踏进去,恍惚间宛如进了另外一片天地,走进去,便有种与世隔绝之感。

    此时此刻,她恍然生出逃避的心理。

    竟觉得这般真的与世隔绝,也是件好事。至少,不用再面对往昔旧事。

    踏歌看她一眼,低声道:“姑娘住在夕照园,随我来吧。”

    沈柔回神,微微点头。

    随着踏歌的脚步,一步一步,走向厢房。走向,自己未知的将来。

    那梧桐树下的房屋,像一张食人的口,一步一步,将她彻底吞噬。

    将以前的沈柔,彻底吞噬掉。

    只剩下,君意楼调/教出来的放浪妓子。

    前半生的沈柔与如今的沈柔,说来只隔着薄薄一重帘幕。

    回首,却再也回不去来时的路。

    一重帘外,两处青山。

    夕照园位于正院西侧,中有池塘,每到黄昏之时,夕阳的倒影落入池塘中,美不胜收,因此得名夕照。

    踏歌引着她进去,忍不住解释:“夕照园是鹿鸣苑里头最好的园子,景色好,离侯爷住的主院也近,最难得的是后头有个小厨房,姑娘要什么东西也便宜。”

    沈柔点了点头:“替我谢谢他。”

    踏歌笑了一声:“姑娘若要谢,大可晚上自己谢,我可不传话。”

    沈柔怔然,失神道:“我未必能见着他。”

    踏歌愣了一下,忙道:“忘了与姑娘说,不止姑娘住在这里,侯爷自己也住这儿。”

    这下,沈柔的确是惊讶了。

    卫景朝也住在这里?

    世上哪有这样的事儿,置个外室,竟行走坐卧都在一处了。

    踏歌道:“其实,侯爷也并非对姑娘真的狠心。”

    沈柔怔然不语。

    望着夕照园的池塘,慢慢地,眨了眨眼。

    是夜。

    月亮刚绕过东边的窗户,鹿鸣苑的大门被人打开,有人策马进来,哒哒的马蹄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

    一声一声,直入心头。

    很快,来人翻身下马,径直进了夕照园。

    沈柔坐在窗下,隔着窗子望去,恰巧与他对视。

    男人穿着黑色大氅,俊朗的眉眼如刀刻斧削,隐隐带着不近人情的氛围。

    沈柔陡然呼吸一窒。

    卫景朝下马,推门而入:“还没睡?”

    沈柔垂眸,柔顺得像是男人家中贤惠的妻子,说的话却放浪大胆,“郎君未归,妾不想独寝。”

    卫景朝略为不屑地嗤了一声。

    沈柔像是没听见他的嗤笑,扬起清透妩媚的眸子,莲步轻移,凑到他身边,抬手抚上他的腰带。

    她的声音柔软甜腻,带着三分媚意:“妾替郎君更衣。”

    卫景朝挡住她的手,警告道:“沈柔,别自作聪明。”

    沈柔的手便从腰间缓缓地,柔柔地抚到他胸膛上,嗓音越发娇媚,“郎君,您真的不要?”

    卫景朝两指捏住她细白的腕子,提起来。

    沈柔不满控诉,“你捏疼我了。”

    卫景朝垂眸,看见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全是娇气与不满,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或者羞愧。

    卫景朝缓缓道:“沈柔,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比如,认错,或是后悔。

    她原是他的未婚妻,如今只能守在鹿鸣苑里做个外室,难道她就不怨?

    一盏加了料的酒,断了她的后路,难道她就分毫不悔?

    算计他,难道她就不知错?

    “有。”沈柔娇羞地低下头,“昨夜早早昏睡过去,没能叫郎君尽兴,是妾不好……”

    她停顿片刻,似是羞涩。

    卫景朝的脸,顿时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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