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的月亮高挂在天空中, 映着地上的月亮,如梦似幻,美得叫人醉落其中。
沈柔的眼泪大颗大颗落着, 怎么也止不住。
她望着卫景朝,那双美丽的眼眸中,盈满难以言喻的苦涩。
你能不能,再喜欢一次?
她很想要再喜欢一次, 再像年少时那样不顾一切爱着他,却再不能做到。
四年一点都不长, 非常非常短暂。
短暂到, 不足以让一个人,忘记另一个人。
她没有一天真正忘了他。
可是却只能装作,一切平静的模样, 对着哥哥笑, 对着沅儿笑, 对着所有人笑。
装的久了, 连她自己都要以为,全都忘掉了。
可是没有人能够骗过自己。
四年前的痛彻心扉的经历,始终镌刻在骨子里, 没有一刻能够忘怀。
如今哪怕知道所有的事情都是误会,那又怎么呢?
事是假的, 痛是真的。
那些快要溺死她的悲伤和绝望,都是真的。
她丢掉过往时,险些连自己的命都搭上, 也是真的。
她没入滔滔江水中, 随着无尽的水流落下时, 是真的抱着死志的。
有幸活下来, 是上天垂怜,是幸运。
她不敢再将自己脆弱的生命,交付于旁人之手。
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如是。
经历这种种,情爱是少年人在年少轻狂时燃烧的心。而她早已没有办法,如当初那般热忱赤诚。
何况,在这场情爱与生死中,始终是她亏欠了卫景朝。他救了她,救了阿娘,要替她的父亲平反。
还给了她沅儿。
他是她的恩人。
恨不得,怨不得,更爱不得。
沈柔缓缓拂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眼睛里含着泪,神态却格外坚决。
“陛下,”她听见自己说,“我不能。”
“人总不能一辈子,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更不能犯两次同样的错误。”
卫景朝站着,离她不过一拳的距离,却觉得那么远。
远到,他好像永远也没法子挽回她,永远也没法子再接近她。
在他不知道的这四年光阴里,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昔日里柔弱天真的少女,长成如此冷静的模样,是经历了多少磨砺与敲打?
他并非不食人间疾苦的富家公子。
一对无依无靠的兄妹,没有钱财,不会打架,不够凶恶,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会遭遇到什么样的欺负。
他很清楚。
更清楚地知道,或许沈柔的经历,比他所知所想,更加痛苦。
所以,她不愿意再付出信任。
信任一个曾伤害过她的人,能够一辈子爱她。
而这一切都怨他。
在她全心全意爱着他,信任他,甘愿为他付出一切时,他为了这样那样的目的,去瞒着她,欺骗她。
所以,她现在不肯再给予他信任。
他的心像是被人攥紧,使劲捏着,拧着,疼到扭曲。
月亮那么圆,他抬头看看,勉强道:“没关系。”
“沈柔,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不会让你再落入那样的境地。”
沈柔没有说话,轻声道:“我可以回去吗?沅儿见不到我,该哭了。”
卫景朝顿了顿,只道:“陪我走走吧。”
他没有说出口。
他很后悔,那年在去凉州城的路上,没有陪她好好逛一逛那场迷醉的灯会。
再多留一点,美好的,可以回味的记忆。
沈柔沉默片刻,抬脚跟上他。
两人并肩走在人群中。
百姓们摩肩擦踵,猜灯谜看花灯,人声鼎沸,喧嚣热闹。
街头搭起擂台,人潮汹涌,朝着擂台挤去。
借着拥挤的人流,卫景朝忽然抬手,将沈柔拥进怀中,紧紧按住她的脑袋。
一如数年之前,也是这样的花灯夜,他搂着她。
只是此时此刻,那双素来冷静的深邃眼眸,落下颗颗眼泪。
一颗一颗,掉在沈柔头上,被他的衣袖拦去,没有流露出分毫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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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驿站后,沈沅已被沈元谦带着睡着了。
沈柔将她抱回屋里,和女儿一起入睡。
外头,卫景朝却敲响沈元谦的门,进了他房内。
沈元谦心平气和,“陛下,已经很晚了。”
卫景朝自顾自坐下,看着他半晌,骤然问道:“沈元谦,你们到荆州城,有多久了?”
沈元谦随口答道:“四年。”
四年。果然是四年。
那日沈元谦提起谢治时,说的便是四年,他却不曾注意。今日想她这四年的经历,才恍然发觉,他从不知道,离开京都的第一年,她去了何处。
他的侍卫去查,沈家的邻居们分明说,他们兄妹至此,不过三年。
那最初的一年,为何没有邻居见过他们?
因为他们第一年,因为某些原因,甚至没有安定下来。
所以偌大的荆州城,那么多人,却无人与他们熟识。
这原因,只能是沈柔。
她有孕在身,沈元谦为了照顾她,无力谋生。
所以,他们兄妹当时承了谢治的恩情。
所以,她肚子里的孩子……
卫景朝的嗓子忽然有些涩涩的哑,缓缓问道:“沈沅的父亲,到底是谁?”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十分锐利,直直盯着沈元谦,生怕对方骗他。
沈元谦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你怎么不亲自去问她?”
卫景朝往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捂住脸,感受到掌心里有一抹湿润。
他嗓音嘶哑:“是我的女儿。”
沈柔离开京城,直接到了荆州。
至荆州时,便已身怀有孕。
这个孩子,只会是他的。
可恨他竟然没有意识到,还以为是沈柔爱上了别人,给别人生了孩子。
沈元谦没说话,只是静静盯着蜡烛上的一簇火光。
过了许久,卫景朝平复心情,缓缓问:“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所知的,皆是冰山一角,合不成完整的真相。
他很想知道,四年前,沈柔到底经历了什么。
沈元谦无声冷笑,冷冷问道:“你想知道?”
卫景朝点头。
沈元谦语气很冷淡:“事情要从更早的时候说起。建安二十五年,先帝赐死我和父亲,洛神公主阳奉阴违,将我从都护府带出来,囚禁于宫中密室。”
“先帝死后,她说服众朝臣答应她做女皇,并一手谋划与你的婚约。”
“然后,她将我放了出来。”沈元谦道,“给我伪造的户籍文牒,让我带沈柔走。”
“恰逢沈柔被你伤透了心,万念俱灰,于是没有犹豫答应随我离开,我便带着她一路奔向东南,到曲江池畔。”
说到此处,他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结果,刚至曲江池,便杀出一队暗卫,欲要取我们兄妹性命,我便将马车赶到角落,将沈柔藏在角落里,独自驾车引开刺客。”
“分开之前,沈柔告诉我,若是没有办法之际,就跳入曲江池,沿着河流往下,她在下游等我。”
沈元谦眼圈骤然泛红。
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可是我没想到,她那个时候就存了死志,准备让我逃走,她去面对追兵。”
“后来,我如约跳下曲江,被章懿公主捞上来,却没见沈柔踪迹……”沈元谦忆起当初的情形,只觉得心脏被刀绞般,疼的呼吸不过来,“我知道她骗了我,想要去找她。”
“结果,仅过了一刻钟,她便被江水,冲到同一个地方。”
沈元谦双手死死撑在桌面上,盯着卫景朝,几乎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话,“她怀着身孕,在初春的江流中,冲刷了有半个时辰。”
“章懿公主是个好人,将我们兄妹带到一处私宅,请了太医,好歹抢回了沈柔的命和她腹中的孩子。”
“后来,我们一起来了荆州。她的胎像一直还算稳固,结果刚至荆州城,便动了胎气,极为凶险,若非谢治仗义,及时拉来了大夫,我可能……”
沈元谦说着,忽然用力喘息,指尖发白,咬着牙说出最后一句话,“我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卫景朝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甚至连呼吸都没有了。
沈元谦死死地看着他,踉跄着走到他跟前,抬手掐住他的脖子,恨道:“那个时候,她才十七岁。”
“卫景朝,她才十七岁!”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随着这一声,眼泪便再也忍不住,“十七岁啊,她几次历经生死,你怎么能……怎么能那么对她?”
卫景朝任由他掐着脖子,没有任何动作,好像毫无感觉。
他现在全身上下的感觉,都集中在心口上。
那一块地方,疼的几乎让他想插上一刀,缓解这样的痛苦。
他满脑子,都是沈元谦的话。
“她怀着身孕,在初春的江流中,被冲刷了半个时辰。”
“我可能保不住她的命。”
“她才十七岁!”
这些话,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循环。
他怎么能那么对她?
他的柔儿才十七岁,他怎么可以让她小小年纪,就经历这样的痛苦。
初春的江水有多冷?她还怀着身孕?
她冷不冷?她疼不疼?她绝望不绝望?她恨不恨他?
卫景朝有无数的话想说。
可是又觉得,自己所想的,不及她万分之一的痛楚。
怎么会不冷?那样寒冷的江流,他跳进去,尚且觉得刺骨,何况她那么怕冷
怎么会不疼?怀孕的人本就不能受凉,她却在江水里泡了那么久,更不要提无尽的漩涡,水流的力量,水中的石块、杂物,她一定很疼很疼。
卫景朝坐着坐着,忽然捂着心口,一把推开沈元谦,弯腰咳嗽两声。
再抬头时,唇角溢着一丝鲜红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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