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省六部这二十几个官员,脚步齐齐一顿,纷纷看向卫景朝。
哪儿来的公主?
卫景朝长到这个岁数, 无妻无妾,更遑论子嗣,上哪儿抱个公主回来。
对着这二十几双眼睛,卫景朝亦不免有些尴尬, 摸了摸鼻子,镇定道:“是朕与沈柔的女儿。”
一时间, 满殿寂静。
太阳如此明亮, 气氛如此尴尬。
就连陆黎都忍不住往角落里缩了缩,争取减少存在感,以免别人谴责的目光牵连到自己。
这事儿说出口, 真的很难不尴尬。
他也不知道, 卫景朝怎么可以面无表情说出口。
毕竟, 五年前卫景朝信誓旦旦,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弘亲王逼死了他的未婚妻,闹得不可开交。
现在, 他和他美丽的未婚妻,偷偷生了一个女儿……
陆黎代入想一想, 脚趾头马上要把官靴给抓烂。
礼部尚书目光复杂地盯着卫景朝。
没想到这人浓眉大眼的,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跟人家姑娘连孩子都有了,竟还不曾娶人家, 这是什么天理难容的行径。
若是他女儿碰上这种东西, 他非得打折对方第三条腿。
礼部尚书忍了忍, 努力平和地问:“公主年岁几何?”
“三岁有余。”卫景朝道:“十月的生辰。”
三岁有余……
泰安元年十月出生, 也便是当年正月或者二月有的身孕。
那个时候,卫景朝还没有登基,正在与洛神公主议亲……
说实话,能够做到三省长官的人,个个都是厚脸皮,不择手段,对于道德品质的要求无底线的低。
所以,对于卫景朝瞒下沈柔的死,借此打压弘亲王的行为,他们接受良好。
对于卫景朝过河拆桥,推翻先帝定下的案子的事情,因着没有挂碍,他们也无所谓。
可是此时此刻,礼部尚书仍是生出一丝迷茫,艰难地问:“这话,要怎么与天下人说?”
托那出著名戏文《燕燕于飞》的福气。
满天下的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沈氏女刚烈,在君意楼被逼自尽。
长陵侯是个好人,始终惦念着未婚妻,不惜代价为她讨回公道,品德高尚,堪为君主。
现在这个情况,岂不是自己打脸。
他当年明知沈柔活着,甚至沈柔就是被他藏起来,还跟他生了个女儿。
结果他还是道貌岸然,大言不惭地去污蔑弘亲王。
这样的品行,简直为人不耻。
若沈沅略小一两岁也就罢了。
只说当年沈柔死遁,卫景朝对此并不知情,是后来重逢,再续前缘。
但小公主的年岁,基本上能够拆穿所有谎言。
毕竟,正月能怀上孩子,至少上一年就勾搭上了。
当时孟氏皇族当政,他为什么不替弘亲王澄清?
为什么任由弘亲王满身污水,甚至被人默许剥夺继承皇位的资格?
甚至于,卫景朝自己借此良机,夺了江山。
再者说,他明知未婚妻存活于世,还跟人家生了孩子,却依旧与洛神公主议亲。
这是君子所为吗?
所以,对于沈柔和小公主的事情,绝不能实话实说。
纵然卫景朝乐意,他们也不乐意。
毕竟,当初拥立卫景朝为帝,便是由于对方“品行高尚,德行卓著,能力卓绝。”
若他并非百姓心中的样子。
那他们这些自诩忠臣的官员,又是哪门子奸佞?
一瞬间,礼部尚书脑子里转过很多想法。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亦知此事艰难,慢慢道:“爱卿有什么好法子?”
礼部尚书道:“以臣之见,若小公主年方两岁,倒是可以操作,只说是后来碰上的也便罢了。”
言外之意便是,只要是卫景朝登基之后才碰上沈柔,一切都能说得过去。
毕竟,当了皇帝,总不能把皇位让出去。
卫景朝微微抿唇。
他私心里,并不愿意如此。
他本就亏欠女儿良多,不想再让女儿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一直不声不响的尚书令冷不丁道:“陛下不知道,就不能生孩子吗?”
众人纷纷看向他。
尚书令垂眸,语气又轻又缓:“生孩子不用脑子,也不用眼睛。”
他看向卫景朝,“沈姑娘得罪弘亲王,不敢出现在人前,又痴恋陛下,抛不下您,因此扮作侍女,与陛下春风一度。”
“有了身孕后,她不敢说出口,暗暗藏在心里,独自远走他乡。如此可怜,如此情深,陛下若不以后位相酬,恐怕说不过去。”
卫景朝食指微屈,敲击桌面,沉吟片刻,犹豫道:“如此倒是可行,只怕有人对沈柔不敬。”
尚书令颇为无奈,道:“总不能是有感而孕,沈姑娘和陛下同做一个梦,梦中春风一度,有了孩子。”
“若是这样,恐怕小公主的身世,得不到认可。”
卫景朝揉了揉额角,“暂且这样吧。”
“朕再想想。”
众位官员从御书房出门时,还忍不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每个人眼底,都闪耀着想要窃窃私语的欲望。
还有人捣了捣陆黎,“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早说?”
陆黎无奈:“陛下不许,我敢吗?”
只有礼部尚书满脸惆怅,指着尚书令道:“大人,您可真是给下官找了个好差事。”
尚书令拍拍他的肩膀,“这是你的机遇,抓住了,前途不可限量。”
说罢,他背着手,笑眯眯走了。
徒留礼部尚书看着他的背影,深深叹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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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五年,二月十七。
清晨下了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城内热闹至极,商贩和行人在街上挤挤挨挨,喧嚣声一如既往。
沈元谦带着沈柔,捧着平南侯的灵位,穿过长长的朱雀大街,直奔宫城。
一路上的老百姓,看见他们手中捧着的东西,顿时像是被冰封,笑闹声停住,变得无比寂静。
还有那不识字的,大声问怎么了,然后被人告诉这是昔年平南侯的牌位,便跟着噤声。
宫城前。
沈元谦抬眼,望着高高大大的登闻鼓,将牌位交给沈柔,提步上前,拿起鼓槌,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敲上去。
他面容坚毅冷肃,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意,一下一下,坚定有力。
他一边敲击,一边朗声诉冤情。
“沈家世代忠良,草民之高祖、祖父、叔祖、伯父、叔父,一家三代,十几男丁,皆保家卫国,葬身疆场,马革裹尸。草民既无伯叔,终鲜兄弟,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内无应门五尺之僮,实乃忠诚报国之故。”
“然,先帝不辨是非,不分黑白,亲奸佞远贤臣,仅因一封口供,便认定家父谋逆,使我沈氏满门伏诛。”
“草民卑鄙,未居庙堂之高,然为人子,岂敢苟且偷生。”
“今昔之感,惟愿替家父沉冤昭雪,草民愿以此命相酬。”
沈柔抬眼望着兄长的眉眼,用力捏紧手中的牌位,红着眼睛,一张素白的脸毫无血色,弱不禁风。
却咬着牙道:“民女无能,愿以性命,换父亲沉冤昭雪。”
一旁围观的百姓们,纷纷红了眼眶。
平南侯一家,忠君报国,是真正的英雄。
年岁大些的人至今还记得,有一年匈奴来犯,沈元谦的祖父带着几个儿子一起上了战场。
回来的,只有二儿子一个。
那时候,他最小的儿子,不过十六岁。
那一年,尚且年轻的平南侯抱着全家人的灵位,从城门口走进来,一张脸上带着伤疤,悲凉又肃穆。
打了胜仗,死了全家,眼睛里没有丝毫笑意。
这样的人家,怎么会谋逆?
先帝是瞎了眼,才会冤枉这样的忠臣?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底下慢慢遍布起一阵一阵的人潮,震声高呼。
沈柔眼睛泛红,酸涩的厉害。
她的父亲是英雄。
君王不知,官员不知,勋贵不知。
天下的百姓,却心知肚明。
正值早朝时间。
今日是大朝会,文武百官都在宫中参与廷议。
忽地,一阵鼓声响起,众人一时都有些懵,互相看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还是卫景朝率先起身,对一旁的侍卫道:“去看看,何人在敲击登闻鼓?”
登闻鼓三个字一出,底下一阵肃静。
登闻鼓,非有滔天冤情,不可敲击。
大齐承平日久,先帝随荒唐,但前有长公主看管,后有洛神公主辅佐,并未闹出大乱子。
是以,多年来,他们并不曾听过登闻鼓的声音。
侍卫很快去而复返,跪在中间大声道:“陛下,前平南侯世子沈元谦携其妹敲击登闻鼓,言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的名字,众官员如雷贯耳。
一时间,底下的窃窃私语声更加嘈杂。
卫景朝没有制止,微微颔首,“传他们进来。”
不一会儿,沈元谦走在前。
身后的沈柔,抱着一块灵牌,紧紧跟着他。
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卫景朝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黏在她身上。
她今日装扮得格外柔弱,让人看着揪心。
他略有些走神。
及至身边的太监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陛下。”
卫景朝回神:“沈元谦,你有冤情要诉?”
沈元谦撩袍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平静道:“是。”
他看了眼跪在身侧的沈柔,又收回目光,将刚才在宫城外喊的话,又说了一遍。
笔直老百姓,满朝文武对沈家的了解更深。
平南侯是个什么样的人,人尽皆知。
那是忠义到,被冤枉赐死,仍旧遵旨而行的人。
若说他谋逆,世上便再也没有忠臣。
再者说,平南侯是个好人,热情好客,助人为乐。满朝文武中,有不少受过他的恩惠。
一时间,朝中十之七八的官员,都同意重审此案。
沈元谦和沈柔微微松了口气,两双眼睛,直直盯着御座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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