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午觉没睡好的怒气,俞羲和忍不住就发火了。
“长明。”她坐在车里,喝了一口茶,越想越气,怒拍桌子,厉声喝道:“怎么回事,连这点事都做不好!”青萍在她身侧侍候,听她发怒,不由浑身抖了一下,缩了缩肩膀,不敢抬头看她。
长明立在车下,并没有辩解,只是单膝跪地:“长明领罚。”
俞羲和原本只想质问他,交待的好好的,怎么没带登门拜访的礼物。虽说这些礼数,她也好,石迩也好,都不当回事。
士族旷达,自古与朋友交,也有“乘兴而来,尽兴而返”的,本无所谓那些虚礼。她气的是,这死侍做错了事还一脸默然,天天板着个脸,让他做点事委屈他了吗?
也是个认死理的,什么也不说,就硬邦邦顶她这么一句,甘愿领罚。
“好,很好,一个个的,都反了反了,想噎死我是吧,啊?我还管不了你了?”她一身的邪火,不听话的野兽她不是没养过,还是欠打,狠狠收拾一顿就好了。
“那你就回去找青锷领罚,按规矩来。”她让他激的愈来愈有气,你不是不怕受罚吗,那我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俞府马车粼粼而行在回去的路上,车夫颠颠簸簸赶着车,试图在天黑前赶回禹州城俞府。石迩因养病,就没有待在自己常住的禹州城内,而是呆在石家府邸。那里是一处山间别业,离俞府有百余里地,中间有一处榆树林,冬日树叶落尽,枝上满是积雪,更显冷清。
“啪嚓。”路过榆树林时,好巧不巧,一声脆响从车轴下传来。
车坏了。一行人只得露营修车。
营地的篝火噼噼啪啪燃着,几个羊毛毡帐搭起,守卫轮流值戍。远处树林里渐渐出现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又折身消失了。
长明牢牢盯着那些流民,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警惕的握紧刀,寸步不离跟在生气的女郎身侧。生怕他们作乱,威胁到女郎。
深冬时节,衰草不生,暮宿河边,看着宽阔的冰面,听着芦苇荡里偶然一声的禽鸟鸣叫,她心情格外复杂。
这一路上,遇到不少流民,世道昏乱。
“这‘饶把火’太柴了,不如前几日那个‘赛过羊’肉嫩……”她听见远处说话的声音,是几个聚拢取暖的流民,衣衫还算齐整,正在围着一堆篝火煮着什么。空气中有奇异的肉香,腻的让她一阵眩晕。
“你们在煮什么?”她不顾侍女青萍的阻拦,迈步过去问道。长明像一片影子一样,捏着刀柄如影随形的护在她身侧。
“是士族女郎……”那几个流民见她过来,那身气度打扮,就非一般人,肯定是高门世家女,纷纷向她伏跪行礼。
“回女郎,我们煮的是‘两脚羊’。”一个年轻人不敢抬头,低着头看着俞羲和的裙角,大着胆子回答。
俞羲和感到奇怪极了,她问道:“你们一路上迁徙,牲畜为立身之资,不应该好好看护吗,怎么杀羊呢?”
那人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沉默着无言以对。身边侍女青萍急急说:“女郎,别污了您的眼,快离去吧。”
“不,我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俞羲和说着走到那个陶锅前,用锅里充当勺子的树枝搅了一下,只见那肉质肥美,果然香气四溢。却不想,赫然间,有一只人手在翻滚的肉汤里露出来。
是人肉!俞羲和只觉眼前一黑,喉中一口气上不来,摇晃着要晕倒。长明身形微动,闪身向前,将她接住。
“快回车上!”他低吼一声,身形迅疾飞奔到她的马车近前。青萍急急忙忙跟在后面。
“女郎可无恙?”青萍焦急地绕在车外,望着长明将她抱进马车。
“啪!”俞羲和挣脱着长明肩膊的禁锢,反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他脸上:“放开我。”
长明神色冷峻,她的力气不小,但对他来说,这力气算不得什么,被打的时候他的脖颈、手臂纹丝不动。
他不顾她的挣扎反抗,稳稳放下她在车里软榻上,侍女青萍扑上前抱住她,长明迅速抽身跪到车外。
俞羲和转了转头,看到长明跪在那里,她脸色微懊,却又按捺住怒气。问青萍道:
“人肉相食,这才多久没出门,如今平民百姓的日子,竟这般不堪了吗?”
青萍不知如何回答。半跪在马车门前的长明看着俞羲和,答道:“流民的习惯而已,生前还是伙伴,死了哪管许多,活着的人不能饿死就是正理。流民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无数的人都会变成路边的白骨或者别人的口粮。”
俞羲和闭唇不再说话。长明在车门外从下往上望着她,车内光线昏暗,她的面容上是异于平日的怒气,让他想到从西域传入中原的菩萨,有金刚怒目,实则是为众生悲愤。
夜晚的时候,月上中天,篝火都熄灭了。长明环抱着刀盘膝坐在地上,在夜色掩映下倚在俞羲和的车轮边,听着车里她不安稳的呼吸声,渐渐垂目入睡。
漆黑寒冷的洞窟里,一个虚弱胡女和一个少年紧紧靠在一起。
“扶光…活下去…”他的母亲奄奄一息,用尽最后力气,将一把刀塞到他手中:“我死后…你用这刀…分割我的肢体…活下去…孩子…活下去…”
他多日未曾进食进水的喉咙,早已干裂嘶哑,他无声嘶喊着:“阿姆…阿姆…”
可是那胡女仍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握着少年的手,划开她的手腕,将汩汩流出的血凑到他的嘴边,将自身的血肉狠狠压进他的齿间…
长明猛然惊醒,心中悸痛而绝望。
他也曾是流民中的一员,他犯了弑亲的罪。
他和母亲与部族失散,陷入绝境,在母亲用自身血肉供养了他的第五日,他被乞活军发现。他浑身是血,埋首在身侧那具开膛破腹、不成人形的人身体上,如失去人性的野兽一般,双手捧着血肉心肝,麻木的咀嚼着。
他被掳走为奴隶,野兽一般训练了多年。
人肉?呵,从那以后什么肉他没吃过,他觉得曾经的自己和畜生无异,所以他才会掌握着野兽一般最致命的杀人技,一切都是为了活下来。
活着,多么艰难,活着,多么不甘。他犯下了天地所不容的大罪,而他的部族人都死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幸存的唯一,他只知道竭尽所能的活着,不择手段的活着。母亲说,活下来,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
他不在乎怎么活下来,但是他愿那段往事烂在肚子里。
那是心魔,他知道他最深渊处,埋藏着他永不可能战胜的心魔。
天色蒙昧未明,正是守卫最松懈和人最疲惫,失去防备的时候。
“有匪徒!”她的车队里不知谁大呼一声。不远处的荒林子里,确实影影绰绰出现了几十个持武器的身影。
“女郎,怎么办?”青萍略略惊慌。她外侧骑马的护卫人数不多,仅十人;内侧贴身死侍只来了五人。本没预料到会遇见匪徒,如果真的遇到如此人数众多的匪徒,恐怕难以应对。
俞羲和从睡梦中惊醒,掀开帘子,仔细观察了一下,这批匪徒高鼻深目多须,这是胡人的体貌特征。
河东郡治下,相对其他郡县而言,还是太平光景,本不该出现凶悍的亡命之徒。这些人看着虽令人毛骨悚然,但细看,他们穿着破烂,没有什么像样的兵器,一个个蓬头垢面,不成组织,反而像乌合之众。她判断,这应该是一股胡人流民,一个个面黄肌瘦,看来是饿极了,看她拉着个马车,有马匹,想劫了她车马饱餐一顿。
她迅速判定后,决定硬抗过去。她掀开车帘,青锷没来,还是长明护卫在车侧,他早已执戟,灰蓝色眼睛冷酷无波,只是打量判断着局面。
俞羲和只听他对另外四个死侍沉着布置:“你们从四个方位守好马车,我去外围斩其首领,凡靠近马车五步之内,尔等皆杀。”
十个外侍卫立刻骑马,他们夜间也未曾卸甲,反应迅速以车马为据点,披坚执锐,执起长马刀,散开成一圈,紧紧包围着她,对峙着围拢过来的匪徒。
长明抽出刀来,横刀立于她的车架之前,沉默而坚决的姿态。
“杀!”外侍卫领着人马冲杀,居高临下的巨大冲力,迅速击溃了毫无组织的匪徒。长明身形暴起,大杀四方。他出的招式凌厉简单,招招直杀面门,刀势没有花哨,刀锋所指之处,却让人怎么也躲不过去,寒芒一出,颈间血线飞溅。
片刻间胜负已定。那些流民本就没有多少武器,又饥饿多天,面对十几个训练有素、全套装备、气势骁勇的护卫,立刻溃败下来,匪首被长明一刀砍断了脖子。长明持戟挑起那血淋淋的脑袋,大喝一声,震慑的余下匪徒心胆欲裂。
天色朦胧,十几人缴械跪地求饶,长明还欲杀时,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穿过那些俘虏的求饶声喝到:“长明停手。”他一怔,刀锋迟滞,杀意顿减,停了下来。
侍卫俘虏了这十几人捆在地上。俞羲和想下去看看。
“女郎,战场肮脏,您别下来了。”青萍劝道。
“不,我得看看。”她亲自下车查看,入眼的就是躺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残肢断臂,温热的血腥味飘来,让她一阵恶心。
这些俘虏都是胡人,确切的说,是杂胡。今年的冬天可能太过寒冷,中原五月还有霜,更不要说北方更寒冷的草原,游牧民族逐水草,遇到天寒牛羊减产,自然也难生存,自然向中原侵略抢夺。胡人有匈奴、鲜卑、柔然、羯、氐等族,统称杂胡。
现在这些胡人都是引颈就戮的姿态。中间很突兀的,混了一个汉族男子。胡汉很好辨认,胡人五官更深邃立体,卷发多须,眼睛多非黑色,而汉人眼眉间骨骼没有那么多起伏,五官平缓,直发黑瞳。
这汉人明显看着体态瘦弱,跟周围的胡人格格不入。
“喂,那个汉人,你是干嘛的?”她抬抬手指,自有一个侍卫把他带到俞羲和跟前。那男子打量了面前这女郎,显然这前呼后拥的架势,必出自高门士族。满地血污之中,她一身素裘的衣衫,雪白的手干净的像天上的云,而他脏的像地上的泥。
他颤颤巍巍从怀里想掏个东西,长明一直盯着他动作,见状眼瞳一闪,如同寒冷星芒。刀一起,就架在了那人脖颈上。
那刀在他脖子上压出一条血线,他吓得一动不敢动,颤抖着声音道:“我,我不是坏人,我是个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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