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永嘉五年,汉国嘉平元年。

    八王之乱最后的胜者东海王司马越,出走项城,携带晋几乎全部中央军。八月,司马越于途中忧惧病逝。同月,汉国大将檀济绍在苦县追上这支无主的流浪部队,宁平之一战,晋中央军全军覆没。

    从洛阳出逃的百姓、诸王、王公贵族,被檀济绍骑兵屠杀殆尽,尸首十余里连绵不绝,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宁平镇此后彻底荒废,沦为森森炼狱坟场,变成野犬豺狼狂欢的天堂。

    檀济绍指挥匐勒一万人马与自己三万兵马合兵一处,大摇大摆的驻扎到洛阳城下。

    他再也不用担心围攻洛阳时,背后遇袭。

    许昌、宁平二战,檀济绍如同天际划过的一颗血色蓬星,拖着数丈之长的尾尘光耀于世,但带来的却是危冲紫宸的不祥,和北方华夏大地的惨绝人寰。

    试问当今之天下,谁人还敢挫其锋芒?

    俞秀松惊讶的望着跪在中间的扶光,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问道:“这是何人?”

    俞羲和起身,看了一眼虽然跪着,但挺直的肩背屹立如山,身形百折不回的人,朝着父亲道:

    “父亲,这是我骑兵营的牙门将,扶光,按制领五百骑。我还有弓兵营五百人、步兵营五百人。”

    她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傲气与骄矜,她只是不愿去想。平静的话语下面暗潮汹涌,一股无理由的沉重压在心头。

    这是,真的要打仗了。

    俞炳之一副激昂之色:“如今形势危急,我们也要抓紧打马镫,还要造鹿角车。我要去看看兵甲做的怎么样,铁甲来不及了,就依妹妹所言,做皮甲。咱们河东军队得起个响亮的名号,皮甲得髹漆,玄色的,不如就叫玄甲军吧。”

    俞近之没有在意二弟的慷慨激昂,却敏锐的在她平静的语气中发现,自己这个一向放肆无忌的妹妹,好似一瞬间长大了。他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安慰般的抱了一下。俞羲和将脑袋埋在大哥温暖的肩头,像个缺失安全的小动物一样磨蹭了又磨蹭。

    “贾从事,你立刻筹集粮草、征发运粮民夫。青莘,你去矿山的犯人里挑选一千五百人,充实步兵营。二弟总领全军,扶光骑兵营任先锋,孔苌步兵营为殿后,青锷弓兵营于侧翼。”

    俞近之想松开俞羲和,毕竟妹妹大了,自己就算是当大哥的,总抱着也不好。没想到俞羲和不肯撒手,难得的像个小女孩一样撒起娇来。

    “都回去准备一下吧,尽快出征。”俞近之抬手摩挲着妹妹柔软的乌发,俞羲和却缩着脖子不抬头。

    等众人都散去,俞羲和抬起头,仰着脸看向俞近之。

    “大哥,我下午睡着的时候,做了个不太好的梦。”俞羲和眼睛中晶莹剔透,似乎是一汪碎琉璃,“我梦见你……受伤了,以前也梦见过的,伤的很重、很重……”

    “我害怕……”她难得一见的脆弱,让俞近之心中微痛:“没事的,不要怕,哥哥会一直和你在一起。”

    晋怀帝司马炽急诏天下郡县勤王,但真正来得及去的,有能力去的,愿意去的,只有河东。

    天色暗昧,太白星在东方地平线升起。马上就天亮了。

    河东脽上,黄河岸边,后土祠前,沃野千里。

    开阔野地,三千将士集结。

    他们穿着统一的青色布军装,身着髹漆玄甲,头戴兜鍪。弓兵配大弓、臂弩,每人背上的箭筒里五十支白杆铁簇箭。骑兵配长戟、马刀,马腹侧是精铁打制的马镫和雁翅环。步兵配长矛、盾牌,兵器由鹿角车携带运输,车上还堆放着部分粮草。

    后面是蜿蜒的民夫队伍,他们即将为这支部队押运后勤物资。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别看只有三千人,却是步骑弓、远近攻结合,满员的披甲率,精良的武器装备。

    巴掌大的河东,即便再富庶,拥盐铁之利,要掏出这样一支军队,也是不计流水般的花钱才能堆出来。

    三千玄甲军将士,黑压压如一片黑色的铁板,在秋季的肃杀寒风中纹丝不动,这么多人马,竟然不闻一丝杂声。

    白色的荻花芦苇,在河边的野岸上随风飘荡。

    星霜褪色,晨曦微露,后土祠前的空地上,那座土垒高台边,她白马秋风一袭红衣,逆着光芒出现。

    扶光立马于阵前,和将士们一起,整齐划一的看向来人。

    那是他们的主公,救他们于水火,把他们凝聚在一起,一手建立了这支军队的人。

    她是这只队伍的灵魂。

    随着天光渐渐明亮,后土祠附近的百姓也逐渐聚拢在部队周围。他们有年老的,也有年轻的,有老妇人,也有小媳妇,有垂髫总角之儿,也有衣衫齐整有识之士。

    但他们无一例外的,手里不是捧着盛满面浆的粗陶坛,就是肩上扛着装好袋的粮食。

    他们的房子,是这支部队的子弟们帮着修的,他们的吃水井,是这些年轻人帮着挖的,他们的安稳日子,也是这些人守护的。

    箪食壶浆,以誓王师。

    部队最前方,扶光身侧,她曾救下的胡人支雄是旗手,她曾经的汉人戍卫武季是鼓手。

    支雄擎着一根粗大的旗杆,上挂一面醒目的黑色巨旗,书着一个猩红色的“俞”字。武季负责击鼓冲锋,那面红色大鼓战车上,他面容沉毅。

    俞羲和可以说出队伍中许多人的名字,他们有的是她在饿殍遍野的地方收留的流民,有的是濒临冻毙的时候她减免租调的佃户,有的是将被权贵屈辱的鞭打致死时她抬手庇护的部曲。

    他们都承过她的恩惠。

    如同河东这片土地,受到她的守护。

    在这沧海横流的乱世,这样不依靠强权、武力、军功、战绩而获得的效忠,源自于一个老生常谈,而绝不寻常的特质,一个在胸怀天下的英雄豪杰中,也极为稀有的品格。

    仁德。

    孔苌的外祖母,苍老的羯族大巫,跳起了祈求大军凯旋而归的附灵之舞。

    那庄严而神秘的舞蹈,仿佛沟通天地,让满天神佛都听见、看见这支威武仁德的军队,赐予保佑。

    那苍凉的舞蹈伴着大巫脚踝上的银铃,还有那她听不懂的歌吟。

    “扶光,我的胡笳还没有学好。等你回来,我还要好好学。”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扶光听的清清楚楚,如刻骨铭心。

    “将士们!你们曾经籍籍无名,但今日出征,我河东俞家军将纵横天下,如鸟入青天,龙归大海!做世之英雄,荡清这污浊,匡扶这世道!”

    三千大军激昂高举,声若洪钟震动天地:“誓守寸土无以让!誓与河东共存亡!”

    这是一支尚未经历过战火洗礼的队伍,青涩但不减淬炼锋锐,如霜刃未曾试。

    誓师后,大军开拔,使用最便捷的运兵方式,经平缓的涑水逆流而上,过曲沃至绛县,转陆路经轵关陉到济渎县。

    兵锋直指,洛阳。

    大巫主持完祭祀,闭着眼睛送走了队伍和孙儿。

    她立在久久伫立的俞羲和身侧,对她说出意味不清而又仿若预言的话语:“那胡人将不可限量,不会永远做你的奴仆。”

    青萍不由得问:“大巫这是何意?”莫不是看出不妥?

    俞羲和没有看她,只是静静的看着远去的队伍:“我信他,他会回来的。”

    檀济绍是个欲望旺盛的壮年男子。他体魄端健,身份尊贵,武力强悍,如果不是这样残忍噬杀的冷酷性子,他会是天下女郎心目中的理想夫郎。

    南阳县主司马瑶,并非青春少艾的青涩少女,她是经过人事的寡妇,虽然如此,却仍被檀济绍行军闲暇的夜间,在那军帐间的皮毛软榻上,索取到无力招架,以至于整日里浑身酸软不堪。

    但有一说一,床榻上的功夫,檀将军比她那个病怏怏的药罐子死鬼前夫是强了百倍,让她有时候也无所顾忌的、狂乱的沉溺其中。

    她虽是被强掳而来,但他除了那方面花样百出,把她折腾的厉害之外,并未受到其他实质性的伤害。

    相反,她的衣食住行各个方面,无不是最精美华丽的,在这样行军的途中,也未遭怠慢分毫。

    每每看到车窗外面,那地狱般的残酷景象,她这样的深闺娇女总是被惊吓的夜夜噩梦。

    而她能依赖的,能倚靠的,能抓住的救命稻草,能够到的一叶浮萍,只有身边这个恶魔一样的男子。

    虽然这些伤害亦是来自于他。

    渐渐的,她忘记了自己是如何沦为一个阶下囚般的玩物,病态般的深深迷恋上那个可以完全主宰她的欢愉、生死的人。

    身心沦陷臣服后,她再被檀济绍如何的对待都成了一种恩赐。

    檀济绍给她一种错觉,好像他是对她有爱的,有情的,并非只是泄欲。

    这就让她渐渐开始做着妄想的梦,觉得自己可以左右他,独占他,让他心中只有自己一人。

    直到一次欢爱之中,她被身下密密的绒毛刺激得不知所以。而在他的极乐之时,他伏在她耳边粗喘中,低沉的吐出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名字。

    “禾儿。”

    她惊讶的望着身上的男人,檀济绍欲望之色消散,冷漠抽身披衣,掀开帐帘而去。

    冷风随着帐帘的掀开倒灌进来,吹熄所有梦幻般的情热旖旎。把血淋淋的现实摆在她眼前。

    这样亲密后的残忍,虚假的温情遮羞布揭去,让她的信念渐渐褪色,嫉妒滋生。

    她算什么,她是什么?而那个名字,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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