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近之接到妹妹不妥的消息,内心千回百转,却不敢惊动皇帝和众人,匆匆离席。

    看见亭中太医的同时,也看见李愈从池水中捞起浑身湿淋淋的羲和。

    她中了药物,在寒冷的湖水里靠着湖边苦苦压抑。

    李愈跳进刺骨的水中,将那个如浮萍委落飘荡、陷入半昏迷的女郎抱起来。

    入手才觉得她浑身打战发抖,不知是因为冰凉失温,还是毒药刺激的。

    李愈喊着她,她却没有回应,只似是推拒,偏又似是将寒冷柔软的身体,更紧的贴向那个干燥温暖的怀抱。

    俞近之从浑身僵硬的年轻武将的臂弯里接过她,脱下身上大氅将她裹住,紧紧抱在怀里,令太医立刻搭脉诊断。

    太医握着她的脉搏,又扒开她的眼皮和唇舌望诊,惊骇不已,战战兢兢答道:

    “女郎中的不是急性的毒,而是慢性毒。她体内不止一种毒,至少有两种致人死地的慢性毒,看眼睑下毒性已深,中毒起码三四个月了,只是量微小所以不显。之前女郎或有失眠头痛嗜睡症状,应是两毒相克相攻,抵消了部分毒性所致。若非如此,女郎早就命数将至。如今毒发,实乃毒素累积到临界点,肌体损伤到了限度,引动了体内毒素爆发。”

    可以确定,她中毒的时间,应该是在河东的时候。河东出了内奸。

    俞近之脸色铁青而阴沉,他吩咐太医赶紧抓药,一边干脆利落抱起俞羲和回去安置。

    起身这才发现,怀里的人在他未留意的地方,不知不觉已瘦了许多。

    不赢一握的腰肢,裹着湿了水的层层冬日衣衫,却一点也不压手,轻的像她十二三豆蔻少年时,伏在他背上,春光灿烂一叠声缠着他喊,“哥哥……哥哥……你帮我够那个燕子窝……”

    她原本红润饱满的脸颊,已不知何时清减成尖削的下巴,面色苍白羸弱,眼下一片阴翳。

    俞近之心头一酸,突然觉得世间大义,与他何干,如果不能守护自己至亲至爱的人,一扫天下又有什么意义。

    扶光连下三城,在华阴奇袭匈奴,大获全胜,正整顿军队时,却突然接到飞鹰传信。

    信中是俞近之的手书,要他速调兵回长安,并派人接大夫许叔云到长安,切切,不可耽搁。

    扶光本能反应是,主公出事了,否则不会由大郎君传书。

    他心神不宁,恐她有难,星夜赶赴,归心似箭。他派蒲洪回去接许叔云,自己带亲兵十八骑迅速折回长安,两天三夜快马加鞭人不离鞍,终于顶风冒雪,在俞羲和晕倒的第七日赶到长安府中。

    她吐血了,生病了,他来晚了。

    太医束手无策别无他法,给出的治疗方案,是用寒潭之气压制她体内热毒。

    扶光回来的时候,只听见府里后院一阵乒乓混乱之声。

    “女郎……女郎莫要乱动……”

    “放开……唔……放开我……”侍女杂沓的呼喊中,夹杂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却充满了痛苦的低吟。

    扶光翻滚下马,才觉得双腿几乎不受控制,勉强凭着一股意志力,撑着奔向后院,看到的一幕却令他心神欲碎。

    天上还落着雪,后院里的浅潭里,侍女们苦苦压制着拼命挣扎的俞羲和。

    潭水冒着寒气,雪融进寒气,结成冰霜挂在她额前的发丝上。

    她正想去潭水更中心的深处,如果不抓住她,她被毒火所控,几乎要完全没顶于潭水之中。

    俞近之正匆匆端来一碗药。

    扶光不顾一切的跳进寒潭,麻木的双腿被刺骨的冰水一激,找回了知觉。

    这样冷,她怎么受的住!

    扶光心痛如绞,拨开侍女,张开双臂在水里抱着她,想运转内力暖暖她。

    俞羲和却疼得有些晕,靠在他的脖颈上,磨蹭了两下,迷迷糊糊猛地咬了下去。

    他的体型她完全控制不了,他明明是控制方,但他被撕咬的又疼又麻还要小心翼翼,他疼了也只敢皱眉收内力怕伤到她,而她恰巧相反,可以在这个爱她的人身上随意发泄。

    很快俞羲和力气渐渐消失,扶光将她小心翼翼抱上岸。

    扶光风尘仆仆形容憔悴,下巴上冒出胡子青茬,眼睛里都是血丝。

    他脖子一侧有很深的血牙印,他却全然不顾,只用手指轻轻抹去怀里人嘴角的血迹。

    俞近之看着,默默把碗递给他,由他给羲和喂药。

    没有人质疑,为什么由一名侍卫,衣不解带照顾女郎,是否符合礼数,是否坏了女郎清誉。

    总之,因他力气大足以压制发病时的女郎,而且女郎疼起来咬的他手上、腕上伤痕累累,他却眉头没皱一下,从不假手他人。

    自然而然的,除了换衣沐浴由侍女完成,其他时候便由他照顾病重的俞羲和。

    夜间也不离须臾的守在她门外,随时随地任她折腾。

    她中的药有意外的症状,就是催发她的欲望。难受的时候,她血脉贲张,皮肤滚烫,渴望身体上的发泄。

    她潜意识自然不愿意让任何人知道她的难耐,只得抱着身边那个清凉而温暖的身体,磨蹭着,吐出炙热的呼吸,拼命缓解。

    却不知扶光被她这样缠着,心疼到要死,身体也隐忍到极点。

    她略微清醒时,闻着那人怀里将自己完全包裹的熟悉的铁锈味,也喃喃唤道:“扶光……”

    他眼中万千痛惜,漆黑深夜里环抱住她,如同抱住一只迫切汲取温暖的幼兽。以手抚着她后脑软滑发丝,轻吻她眼睫下阴翳,安抚道:“我在呢,主公,我在……”

    第十五日,许叔云终于来了。他将不眠不休的扶光赶去休息。

    “铁打的人也熬不住,为了主公,你快去休息!”他一边炙烤金针,一边劝道。

    “主公救我于水火,我必为主公施展必生之所学,扶光,你信我!”一向温和的许叔云也是不眠不休来到长安,他来不及喘息,便为俞羲和诊治。

    扶光终于去了。

    俞羲和趴在榻上,许叔云金针刺她十指,然后顺着背部手臂大穴逐一刺入,将毒血逼入经脉顺着金针排出。

    一滴一滴浓稠黑血滴落榻边铜盘,俞羲和症状略微缓解,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凌晨时分,她缓缓睁开眼睛,昏沉欲裂多日的前额一片难得的清明。

    她看着伏在她榻前的人,微微动了动,只觉十指刺痛,浑身酸疼。

    许叔云被她声响惊醒,抬头惊喜:“主公,你醒了!”

    俞羲和面色苍白,眼睛里却有了往昔神采,笑了笑:“叔云,你来了……”

    “我中的毒,于性命要紧吗?”她问道。动了动起身想倚着靠枕,却觉得浑身虚软,喘息了一会,还是许叔和扶起了她。

    “主公中的药,于性命自然无碍。之前用寒潭冷水却有效,却也因这一遭强行压制,导致身体虚损,好几年养不回来。主公,可得细心调养……”

    许叔云心里一酸,仍温声宽怀劝慰道。

    他没有说这毒还有后遗症,也尽量将毒性对她肌体的影响说的轻描淡写。

    其实毒对她身体,何止是有极大的伤害,主公毕竟是女子,金玉弱质,着实虚损太过了,寿数难免短缺。

    只是他不愿讲这话,仿佛说出口,便会成真。

    他宁愿不相信,要再苦寻医书,再找一找医治方法。

    “主公!”俞羲和只听见一个沉稳的声音随着门推开而响起,不易发觉那声音中一丝微微恐惧与失而复得的后怕。

    俞羲和苍白的脸,衬得眼珠更加乌黑深邃,她微微绽出浅浅笑容,朝扶光抬起手,让扶光几乎落泪。

    “怎么扶光才去了几日,你就病了……”他轻轻说着,亦步亦趋的跪在她榻前,接住她虚弱的病骨支离的手,包在自己温暖的手心里,不敢使力气的握住。

    “我也不知道……抱歉……”俞羲和吐吐舌头,试图尽量让声音愉快一点,却不知道她是多么气若游丝。

    “我陪着主公,你会好的!”他仰着头,虔诚的望着她。

    她自小身体康健,少有这样病弱将养的时候。

    冬日,病中无聊,她喜欢听书,便偶尔让侍女念书给她听。

    后来扶光天天亲自给她伺候饮食起居,便让他念书给她听。

    冬去春来,这天她月事来了,肚子冰凉,且因身体虚损,难免异常犯困乏力。

    她抱着一个裹着暖套的暖炉,放在小肚子上,整个人裹着大氅缩成一团。

    她经常听书听到打盹,这次也不例外。

    初春暮光沉沉,屋内炭火熏笼,暖意如春,温软的光照在沉眠的她身上。

    她的发丝在光晕里有点小毛糙,大氅盖着身体,却因为排毒的缘故,露出半截小腿,露出室内穿着的轻薄寝衣。

    整个人也朦胧飘渺起来,只显得锦绣包裹的,是软玉一般无暇的美人,比锦缎还要精致华美的容色。

    她睡得很沉,呼吸却轻轻的不闻。

    如果不是指尖、足趾上都刺着金针,缓缓滴着血珠子,下面还有一个铜盘承接污血的话,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图画。

    他念书渐渐停了下来。屋内侍女都在屏风外面,并看不清榻前的情况。只听见念书声停了。

    他俯身下去,虔诚如供奉神明,用唇轻浅触及她的足尖指尖,膜拜般的吻。

    吾主,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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