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济绍下令撤军。
不得不撤,他麾下匈奴五部的将士离家多年,听到故乡胡音斗志全无。而且对手仗着轻骑,已经鱼入大海般逃脱掉了。
檀济绍受了一点伤,但更让他怒火中烧,胸中憋闷的是这次挫败。
他饮马黄河,面前横亘的是滚滚波涛。
檀济绍跨在沾满污血的坐骑上,甩了甩刀上的血渍,头盔下的眼睛被烟一熏,不由得眯起,更显阴鸷。
他不甘地抬头,看着夜空掩映下的蒲州城的轮廓。
忽而一阵大风,燃烧后的浓雾倏忽散去,那一瞬,城池剪影无比清晰。
一抹单薄的身影,一袭白衣,星光之下正立于城头,檀济绍和在场的每一个匈奴将士都看的清清楚楚。
她的衣袖被大风吹拂着鼓起,如同暗夜里的寒塘鹤影展开的脆弱的雪白羽翼。
“大王,那是个女人!”眼尖的手下已经看清。
她仍以胡笳吹奏着胡曲。
那乐声沁人心脾,婉转悠长。
吹奏者吹得曲调都很简单,没有炫技的必要。这会儿檀济绍全神贯注地听去,能听出这样长时间的吹奏下,那人已经有些气息不足。
这反而流露出一点稚拙生涩的感觉,好像一个少年人,终于暴露出内心的忐忑与不安。
檀济绍这才意识到,那个人也不是完全的成竹在胸、胜券在握。
她也在赌。
自己竟然输在了这蒲州城下,输在这个女人手下。
檀济绍深深地望着那个身影,感到莫名的想征服某个城池的熟悉渴望。
他想探究的是,她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出现在那个位置的女人,十有八九,是俞氏女郎。
他的舅父曾想为他娶来的女人。
檀济绍无数次在梦中见过这个身影,已经有了宿命般的预感,梦中那个果决赴死的世家女子,与他有着深不可破的命运纠葛的人,就是俞氏女郎。
他的首席谋士郭器,深度参与了檀济绍在河东的阴谋,曾通过俞氏原家主对她的描述,精准地判断过,俞氏女郎绝非凡俗之辈,若不能毁灭除掉她,就一定要得到和占有她。
争夺权力绝非易事,频繁地杀伐,使他要忙碌的事情太多,至今还没有机会过问河东的密报为何久久不至。
他只隐隐约约感觉,他已经把他的小禾苗弄丢了。
乱世人命如草芥,或许,那个在他灰暗世界里一闪而过的明亮色彩,早就泯灭了。
檀济绍疯狂地想,既然他在乎的一切都注定不复存在,那么就让这个世界随他一起陨落吧,包括河东的所有人。
黎明前的黑暗中,匈奴骑兵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之前情势危急,她全凭一股气顶着,现在危机解除,俞羲和只感觉双腿麻木,浑身冰凉。
天旋地转下,她力竭晕倒在俞近之怀中。
手里犹紧紧握着那枚胡笳。
她就这样站在城头,吹了一整夜扶光曾教给过她的曲子。俞近之揽着她,泪盈于睫。
他们身后远处的天际染着微微的暖色,东方既明。
檀济绍打仗从不走空,他也需要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就算在俞羲和扶光这里受了挫,他余下的万余骑兵此刻仍旧是北方无敌的存在。
他领着自己的重骑兵转过头,困了长安。
晋永嘉六年、汉国嘉平二年,同时也是后魏天启元年,檀济绍进攻长安。
李愈带领凉州军拼死抵御半月,长安城粮食告急,有内奸偷开城门,里通匈奴。
凉州将士在长安城外与敌拼杀,终于寡不敌众直至殆尽,大部以身殉国,只有李愈领着几十人纵马逃脱出来。
长安城破。
司马炽投降,西晋国祚在两度京都被破后,彻底灭亡。
没有人护着皇帝撤出长安了。
檀济绍定都长安称帝,年号天启,始建后魏。
三个月后,被俘虏的晋帝司马炽如奴仆一般,奉酒伺候于长安宫宴,当地幸存士族故臣见之受辱,皆泣涕不已。
司马炽的老太傅自尽于丹墀之下,血溅三尺,吓呆了捧着酒壶的司马炽。
当王朝行将灭亡,他存在的全部意义遭到毁灭,他无法再活下去,他的年纪和他走过的历程给了他权利去为国殉葬,他从洛阳随君到此,已经无力呼吸到最后一息了……
他的眼睛随着死亡暗淡下来,似火焰熄灭。虽年事已高,倒下的身躯却如松笔直倾覆。
太傅临死之前想着,自己是个老懦夫,已守护不了国家,所以只得选择随之而去。
还有年轻的人,他们还能朝着理想前进。
御前自尽,引来檀济绍大怒,旋即末帝司马炽遭鸩杀,无声无息地草草结束了他荒唐可笑的一生。
司马炽被杀后,他远方的宗亲琅琊王司马睿于江东建康正式称帝,始建东晋。
俞近之带俞羲和回到禹州养病。
走的时候人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青萍不知在伺候女郎入睡之后,在人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哭了多少次。
俞近之做不出杀了俞氏旧宗主俞尚的决定,但俞尚却和他的甥孙黄安,都在一个夜晚遭人毒手,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同时府中失踪了一个名为乌娜的胡姬奴仆,消失的如同这个人从未出现过。
许叔云三个月的悉心调养后,俞羲和终于能够基本像一个常人一样起居作息。
就算青萍努力的插科打诨,逗她开心,但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笑容还是越来越少。
就在这时,河东收到了来自关中檀氏已取长安的战报。
“魏帝檀济绍,月前已攻破长安,魏国已尽取陇右关中千里之地。”
晋朝亡了。
一时间河东沉入低落到极点的气氛。
王朝的覆灭,在他们的预料之中,只是从没想到,会这样快。
俞秀松默然不语,把自己关在了房门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
直到俞羲和端着食物敲开了父亲的房门。
房间里传来中年士人悲痛的号哭,他在为他的时代做最后送葬的挽歌。
李愈带着满身的伤,领着残兵取道龙门时,发起了高烧,几乎无法走路。
他被最忠心的属下搬运到羊皮筏子上,随着波涛摇摇晃晃的渡过黄河。昏迷的半梦半醒中,李愈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摇篮,越接近那个人,就越觉得感到安心。
他们千辛万苦来到禹州。
他的属下丢弃了战马、盔甲、长兵器,贴身藏起短兵器,扒下路上的饿殍的破衣烂衫,化妆成一群乞丐,给高烧昏迷的李愈也进行了伪装,一路上吃着草根树皮、野狗老鼠肉,忍辱负重相携到达了禹州。
他们找到俞府收纳流民的住所,得到了救济的草药、蔽体的衣衫和糊口的粥饭。
李愈挺了过来,他清醒过来后,找到流民所的管事,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和来历,求见俞氏女郎。
时隔几月,初夏的黄昏,满眼是随风摇摆的嫩绿杨柳。
一辆马车在黄昏中匆匆赶来,停在流民所营前。
掩在大袖里苍白瘦弱的手腕挑开车帘。这样的季节,她似是畏寒,还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衫。
俞羲和看着一身粗糙的短打布衣,立在自己车前的李愈。
他俊美的面容上,留下了一道斜过鼻梁的狰狞可怖的长疤,仿佛完整的器物裂开一道不可修复的伤口,被大意的匠人粗糙地收拾起来,艰难勉强地重新回到世间,仓促地展露于人前。
原本那个会微笑的青年,面容漠然。只有在见到她时,他的神色有了一些动容。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柔嫩的枝条拂着青年的肩头,他身姿却孤绝而颓败。
这景色令人如此心碎。
“女郎,凉州军,败了……我是从长安,逃出来的……败军之将,未能以身殉国,还来投奔于女郎以图苟活……你会不会觉得我非常可耻……”
他抬起下颌,微微闭目,内心无比疲惫而羞耻。
当他用身躯为长安挡下铁骑时,他是那么的坚毅刚强。
当史书用刀笔对准他的时候,他是那么的脆弱无助。
俞羲和慢慢从车上下来,走到年轻却似乎一触即碎的将领面前。
他的眼睛牢牢盯着她的神色,袖中利刃已经出鞘,被他紧紧握着,哪怕她有一丝犹豫或者鄙夷,他都会立刻将它插入心脏,结束自己的性命。
她仰起脸,用专注而确定的目光望着李愈。
她病愈后吐出口的声音,听在李愈耳中,缺失了初见时的肆意,增添了虚弱的柔和:
“李愈,苟活不可耻,反而是一种勇气。”
“不要怀疑自己,你死战到最后一刻,已经尽忠尽力了。一个王朝覆灭,是不可抗拒的,挽回它的责任,不应该由你一个人背负……还能活着……就好……好好活下来,河东还有土地和百姓需要你的守护……”
明明她比自己要弱小,可是这一瞬,她抬头望着自己的神色却无比坚定和包容。
李愈内心的堤坝终于被击溃,他从败军之后流亡的无限的绝望之中,获得了从未设想过的救赎。
此刻他放下了心结,终于彻底臣服,甘心认主,伏地行一大礼:
“末将愿肝脑涂地、为主公效死。”
她振袖张开双臂,微微弯下腰,扶起李愈:
“我,接受你的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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