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济绍和扶光都是胡人,纵然他们两个早年一个是饱读诗书、冠绝京洛的贵公子,一个是浪迹乞活、食不果腹的卑贱奴,此时,对战阵前,他们一个是建都立国的帝王,一个是后起之秀的大将,两个却是势均力敌的。
檀济绍努力说服自己对方不可小觑,但他贵族的出身,致使他还是遗存着自大高傲的心态,免不了在心底轻贱对方,尤其是他想到这个胡奴觊觎着她,这更让他恼恨。羯胡,牲口而已。也配。
檀济绍回头望了一眼俞羲和,木质的望台车上,她凭栏而立,广袖如云,但袖子下遮住的手,是他的吩咐,用金属镣铐牢牢锁住她的手腕。
青丝飞舞,遗世而独立。
晋阳城上没有人看清她的面容,但仅凭轮廓也可知是她。
战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气氛剑拔弩张,每个人心中都绷紧了一根弦。
但扶光的感触却是淡漠冷静到极点的,当他心里满满地只盛着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的人的时候,他便摒弃了所有的情绪。他什么也不在乎了,只要专注于这场战斗。
孔苌敏锐地嗅闻了天地间的气机,对扶光点点头。魏国军队数倍于玄甲军,但扶光很淡然的抽刀,领着已然排布好阵型的军队,如同一把出弦的箭。
桃花花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的水声,大地开始震颤。
檀济绍的军队人马有些骚动,伏力度沉不住气,发起了进攻,略显杂乱的箭朝着玄甲军射来。
扶光抬头,在他眼中,天地万物都失去颜色,就连从耳边擦过的箭矢,都让他感觉像是一阵缓缓拂过的清风。
汾水上游的汛期被数万玄甲军提前修筑的水坝拦截,在蓄到最的时候,开挖溃堤,滔天汹涌的洪水,携着厚重的泥沙石流,瞬间从晋阳城后奔腾而至。
天地自然之力的威压,非人力可挡,洪水对地势的塑形鬼斧神工,晋阳战场立刻变成了大野洪泽,天地变色。
匈奴的大部军队展开在城下平坦之处,汾水暴涨得太过□□疾,根本来不及南撤到对岸,巨量的洪水很快形成了深瓮一般的构造,战场中所有的军队眼看都要就被洪水淹没。
檀济绍目眦欲裂,他也没想到,晋阳城当家的人,竟然想出这么一个同归于尽的法子。要知道不仅仅城外的军队会被淹死,洪水如果足够大,会漫过晋阳城墙,甚至冲破城池,将城内所有人一同淹没。
战斗几乎已经终止了,数十万匈奴军已经乱成一团,人马踩踏,阵型大乱,死伤无数。在奔腾咆哮的洪水吞噬一切的时候,檀济绍本能地想冲着紧邻晋阳的西北蒙山而去,那里是水势尚未来处,还有最后的一丝逃生契机。
而数万玄甲军面临洪水,却阵型严整,临危不惧,丝毫不乱,抓住时机,截杀着匈奴军的逃生退路。
危难当前,檀济绍此刻才知道,眼前这个胡奴非同寻常。他看着手下的大军不断溃散,脸色沉得像深渊。
他身边还有一支最忠于他的近卫,还能堪堪保持阵型。
此刻檀济绍仍旧不会死心,他孤注一掷,领着人马举起长刀,朝着玄甲军为首的那个人冲杀而去。只要杀死对面的人,他得以逃出生天,就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轰隆巨响里,这片越来越小的战场地,眼看就要被高墙一般的洪水四面合围。
扶光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同样抽出长戟,向着宿命中的死敌,迎来你死我活的决战。
刀与戟,携着钧雷之势,沉重地碰撞在一起,激出连串的火花。
两双野兽一般的眼睛,再一来一回的交错而过的间隙中,在兵刃交接的每一瞬里,死死盯着对方的破绽。他们身后,是潮水一样交织在一起厮杀的兵马,仿佛将要把它们全部湮灭的,灾难般的洪流毫不存在,打的难解难分。
疯子,伏力度一边冲杀着,看着那群黑色潮水一般的一边惊恐地想。这群人,比他的陛下檀济绍还要疯狂,他们完全不想活了吗,再打下去,所有人都会一同死在这里,全军覆没,此时的胜负还有什么必要。
俞羲和所在的云台车沉重坚固,由人力推动车轮移动,此时军队溃逃,居然还有人管推车,很好地保护着车子随着逃生方向移动。
原来是檀济绍之前就安排了专门的将领,护送云车在战场上的安全。
兵荒马乱里,那巨大的车移动缓慢。伏力度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回望这身后即将涌来的洪水,大喝一声,拍马逆着人群向后过去,挥刀,一下斩杀了原本领任务守护云车的将领,那人毫无防备,死也没想到会被自己人砍死。
然后伏力度高高举起长刀,用力劈断高大云车的支撑粗木。
那车子“咔嚓”一声,最重要的支撑木折断了,片刻,便缓缓地朝着一侧倾斜着摇摇欲坠。
“妖孽,去死吧。”
云车上,俞羲和还被锁链牢牢禁锢着,无处可逃。云车失去了守护的人力,立刻停顿在原地。云车本就位于匈奴军队后方,这时洪水已经瞬息而至了。
扶光戎马数年,与养尊处优的檀济绍相对,早已今非昔比,他渐渐占了上风,一戟刺中了檀济绍左肩,瞬间贯通,鲜血迸溅,眼看胜券在握。
但正在拼力厮杀的扶光,在嘈杂无比的战场上,却立刻被那微小的“喀嚓”声吸引了注意力。
那个轻飘飘的身影,已经在云车高台上站不住了,委顿在地却无处可逃,只剩手臂还被牵扯在栏杆上,衣袖滑落下,手腕上的锁链和镣铐立刻露了出来。
云车沉重,木质云台构造里夹着铁板,整车原本是非常坚固的,甚至可以抵御洪水,撑到洪水退却。
但这种损坏的情况下,护身符却变成了催命符,一旦车毁坠落,会直接卷入滔天洪水中,连带着车上的人沉入水底,就算不被泥沙石块砸伤,也会溺水而亡。
这变故生的太快,太突然,扶光感觉心跳已经停止了,撕心裂肺地喊道:“主公!”
他算天时算准了水势,凭一腔孤勇算准了战场,本以为依着魏国传来的密信,檀济绍对主公极为宠爱,算准了他定然会护她周全,算准了一切,却没有算准这个变故。
如果主公有失,那他的一切努力还有什么意义。
他不顾腹背受敌的风险,立刻抽回与檀济绍交接的兵刃,马匹如同离弦之箭,不顾一切地朝着俞羲和的方向冲了过去。
在晋阳城头观战的俞近之几乎绝望了,他眼睁睁看着滔天巨浪汹涌着,朝那个孤零零的歪斜云车卷去,只有一个黑点顶着黑波压下的威势,飞速地接近,向死而生。
在他攀上云车,触到俞羲和衣袖的瞬间,他□□的骏马已嘶鸣着被水卷走,哀嚎声很快被淹没。
扶光的体重,让云车终于不堪重负,彻底坠落。电光火石之间,扶光握住俞羲和的手,将人揽进怀中紧紧护着,另一手抽刀拼命砍向锁链。
“扶光……”
她只来得及呼喊一声,剩余的话都被身体的震颤摇晃打断。
俞羲和手腕被锁,身体几乎悬空,之前一直勉力支撑着。她刚来得及看见扶光焦急的神色,就眼前一黑,身体瞬间被一股大力抛去,冰凉的冰雪融水让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她被只感觉被扶光牢牢抱在怀里,失去重力,随波浮沉。
“我在,主公,我在,不要怕,对不起,我来迟了……”轰然巨响里,她却听见了扶光清晰的言语,那里面饱含无望的爱意,痛苦的悔恨,决绝与不顾一切的牺牲。
关于那个春天的桃花汛的始末,关于那一场桃花开了又谢了经过,晋阳人几十年也不会忘记。
魏国君主檀济绍,终因重伤,阵前遭生擒。
数万匈奴人和马,数不清的尸首在淤泥中被掩盖。
河东玄甲军的女主公,俞氏贵女俞羲和,与晋阳之战胡人主帅,赵国武王扶光一同掉落洪流。
俞羲和几乎晕死过去,好在扶光身带浮脬,在抓住俞羲和的最后时间里将浮脬充了气。凭借着外部浮力,这才勉力支撑着,让两人在滔天水波里险象环生地浮浮沉沉。
扶光紧紧抱住俞羲和,确保她不会溺水,并用力击开漂流的碎木,拼死套住了一棵巨树的枝干,这才停了下来。
他们已被冲得很远,扶光让俞羲和伏在树杈上免于浸水,自己在寒冷的水浪里差点被冲走,也就是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用曾经寸寸骨断的身躯,为护着她死死坚持,最终撑到被晋阳城内救援的羊皮筏子救起。
两人迅速被转移到晋阳城中进行救治。
玄甲军在战前就随身都带着牛皮尿脬,虽然后来不少人被冲入洪水,但是凭借着事前的准备,战损伤亡被控制在事先预计的范围。
而匈奴人知水性的根本寥寥无几,匈奴骑兵再厉害,跑不过滔天的洪水,十七八万军队人马,数不清的辎重粮草全数被巨浪吞噬,洪水过处,一片汪洋。魏国大军几乎在这场水淹中全军覆没,有生力量荡然无存。
河东因为这一险计奇兵,赢了。
檀济绍输了。魏国大势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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