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人久违的重逢,他们被迫分离了太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看着眼前的人,俞羲和感觉他像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那个男人肉眼可见的忐忑不安,浑身都绷紧了。她看得好笑,微微启了红唇,却先不由自主轻咳两声。
扶光赶紧放下斧子过来,手臂抬起,想给她把大氅裹得紧了些。但在接触到她之前,又意识到自己身上并不洁净,尤其是在徒步上山磕头的过程中满身弄的是尘灰。
虽已经换了衣衫,洗了脸面,但他仍旧觉得自惭形秽,对面的人是无瑕的玉观音,而他只是观音坐下丑陋的野兽。
他强健的臂膀袖子挽起,肌肉上薄薄一层汗,却无措地踌躇在原地,不自然地搓着手,在衣上擦来擦去。
俞羲和不由得笑了,这个家伙,看起来呆头呆脑,傻乎乎的。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回事,她就看见那个男人朝自己走过来了。
带茧的手掌捧着她的脸,抹去些什么,她努力眨了眨眼睛,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地哭了。
“主公,你别哭。”有泪落在他粗糙的掌心,扶光被那水珠微微烫到,颤抖着轻轻触着她洁白的像莲瓣的面颊。
生平头一次,他恨自己的不善言辞,只能笨拙地一手给她擦泪,一手捧着她冰凉的手呵气轻揉,又从红泥小炭炉上提壶倒了水,吹到温热才轻轻凑到她唇边。
俞羲和哭的抽抽噎噎的,她告诉自己别哭了,可仍然抑制不住的,哭的像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回家找到靠山的孩子。
她就这他的手抿了一口水,睁着一双如水洗过,雨后天清的眼睛望着他,带着重重的鼻音问道:
“扶光,我听说,你在给我找药的时候,跌下山,受伤了,很重,你疼吗。”
扶光的心又软又疼,他何德何能,此生还能得到这样的温柔相待。
“主公,我这点小伤,早就不疼了,一点都不疼了。反而是主公,在长安受委屈了……”他在她身边时她安然无恙,他离开她的时候,她遍体鳞伤。
“咳咳……”佛图澄咳嗽一声,这两人才意识到房间里还有人。
通透的大师善解人意道:“老衲先去配药,待会还要治疗,你们久别契阔,但也不要误了时辰。”便笑着领沙弥退了出去。
扶光对俞羲和的爱慕一直是克制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卑贱,他不配,他不敢,他更怕她厌恶。
但是俞羲和的眼泪,烫了他的心,他意识到,她对他是纯粹的感情,纯粹到毫无杂质,洁净地如同剔透无暇的水晶。反而是自己过于自卑,畏首畏尾,瞻前顾后,裹足不前。
世俗意义上看,他们的身份差距已经没有原来的天堑鸿沟。以他如今如日中天,炙手可热的权势地位,要求娶身为士族贵女的她,不敢说轻而易举,也算是差强人意。
何况她的亲人对他也多有认可,他毕竟也算拯救万民于水火,挽狂澜于既倒。但在他的心里,他要娶她,却是难于登天。
她可以有万千青年才俊选择,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围绕在她身边,王氏世家大族的领袖,拓跋部北地封疆的诸侯,檀魏帝国的国主,哪一个都很强大。而自己不过是个划地为王的将帅。
扶光捧著她的手喃喃自语:“主公,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
俞羲和皱了皱眉,有点意外的苦恼,好像她也有点困惑。
是啊,为什么是他呢?明明石迩也对她极好,给她送过无数的珍宝,给她的更好更多。
俞羲和也不知道,只是有的时候,似乎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就很想他,想他给她笨拙细致地烘头发,想他们一起在草原上喝的酒。
“我哪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你比较笨比较呆,你说来,就一定会来的。”
他总觉得自己不配。他是胡人,他配不上她。他恐怕别人会说闲话,言女郎失身于人,才会下嫁胡奴。
他本想一辈子为她卑躬屈膝,用一生的极致去守护,也不愿意她遭受一丝的非议。
但这滴眼泪烫醒了他,他错了。
“在白山,你差点不能活着回来,知道吗?”俞羲和揪着他的衣服,好像心也揪着痛。
“主公,对不起,我错了,是我不好,让你这样难过。”
他不该有那些杂念,他之前的犹豫不决都是可笑,他不该在乎周围的人事与眼光,而应回归到本初,问一问自己的心。
答案是显然的,他爱她,毫无疑问。
“你带着玄甲军,打遍了大半个天下,现在大权在握,权倾天下了,还叫我主公。”俞羲和声音瓮翁的,鼻头红红的,似在控诉。
扶光知道她对自己有情,他更知道的是,没有天下,他配不上她,更留不住她。
“羲和,我不要这天下,只要能留住你。你是在乎我的生死吗……”
他将她揽在怀里,高大的身体环抱着她,她的全部似乎已经嵌入其中,不可分割。他无法再压抑和掩饰自己的占有欲,他的肢体动作,他的眼神,都强势的对她宣誓主权,不再遮掩。
“当然,你原本是我护着的人,我一手一脚把你培养大,我盼着你好。我盼着你拿自己的命当命。我盼你岁岁长宁,年年喜乐,再也不用刀口上舔血的过活。”
“况且你挣点身家也不容易,出生入死的,怎么都弄去雕刻石窟,还画了我的供养人画像。”俞羲和有点撒娇了,扶光心里酸酸软软,百炼钢也变成绕指柔。
给她的供养人画像穿这种胡族服饰,是扶光的私心,他望着千秋万代之后,她也穿着他们一族的服饰,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妻。
“得画红色的衣裳,红色尊贵,才配得上我的羲和。大概我是不祥之人,带累了你。所以我才如此感恩佛祖将你送还我身边,我只觉得此生无悔无憾。我亦是这样为你祈盼,愿你岁岁平安喜乐。”
“傻瓜。应该是你的心感动佛祖,把我救回来了。”俞羲和眼睛酸酸的,扶光神情是这样郑重,让俞羲和无法说出太过奢靡,不要再继续的说辞,也无法生出拒绝的心思了。
“人生苦短,我的杀孽又太重,还不知来世会托生在你身边做个什么生灵,也许是一只鸟一朵花,一条犬一匹马,总之大抵是做畜生了吧。怕是你也认不出,所以趁着这辈子我还是个人,要好好的和你在一起,珍惜每一时每一刻。请你,不要再拒绝……”
你允许的,主公,你允许我靠近你,你准许了我的僭越。
剩余的呢喃,消失在他轻吻着她的唇齿之间。
山中岁月长,夏日浓荫,在这清凉山寺之中,也不见闷热,只有宜人的微风清爽,似乎静谧的不真实。
一处白墙青瓦的禅房小院里,正在难解难分地打着官司。
“苦。”一个纤腰若素的女子斜倚在藤编躺椅上,向后拼命撤着身,脸扭到一边躲着调羹,嘟起的嘴闭的严严实实。
“良药苦口,乖啊。”一个渊渟岳峙的昂藏男子,却端着药俯着身喂她,像在哄小孩。
“不要。”眼看凑到了嘴角,她把头拧到另一边,下巴翘起来。
“再不听话,那我可要喂你了。”那男子故作严厉。
“喂就喂,你还能捏着我的鼻子灌吗?我看你敢以下犯上。”俞羲和挑了挑眉毛,有恃无恐地朝着扶光挑衅,她仗着他宠她,开始混不吝耍赖了。
“我会,像那天,那样喂你的。”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但那灰蓝色的眼瞳里好像牵着丝,他还轻舔了一下刀削般的嘴唇。
“那天,哪天?”
俞羲和呆了一下,脑子有点懵,猛然间记起那天,她也是不听话,惹急了他,精悍强壮的男人就把她摁在贵妃榻上,端着碗一口一口将药含在嘴唇里俯身喂给她,慢条斯理足足喂了一刻钟。
她的脸倏地一下变得酡红。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好歹收敛一二,老衲还在这里看着呢。”佛图澄出声提醒,幸亏他佛心坚定,不过让他这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实在是没眼看了。
“这药添了蜂蜜,也不是极苦,你们争来争去呀,药性都散了就不美了。”
狡黠通透的老和尚似是看穿一切,笼着手呵呵笑着揶揄道。
“我喝就是。”她脸红的像朵海棠花,一把抢过碗端起,连调羹也不需要了,咕咚咕咚仰脖子一口气就豪迈地喝完了。
“不理你了,哼。”俞羲和把碗塞进扶光手里,故作镇定从榻上起身,扭头不回地就走了。
有点落荒而逃的感觉。留扶光一人唇角勾着微妙的笑意,似在回味那天唇齿缠绵的一个刻钟。
“求求了,饶了老衲吧,等女郎君身子大好了,你们两个带着人赶紧下山去,阿弥陀佛。还我清凉山一点清净吧。”佛图澄大师也有童心未泯,这回算是实实在在的调侃了。
扶光不知打开了一个什么开关,面对她,他再也不像一块木头,而是再不收敛气势,处处显着强势的侵略性。让她忍不住想逃,却又插翅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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