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冷的节气已经过去,春日即将复苏。街头的年味一日浓过一日,放眼望去红彤彤的一片,贺岁的吉祥歌回荡在大街小巷。
以往每年的腊月二十九,捱到放假的汤秉文会赶回老家,而庄斐也会回到父母家,各自度过一个团圆的春节。
而今年,两个没了家的人,决定一起在新组成的小家里,过一个特殊的年。
除了讨要红包,庄斐对春节的各个习俗都知之甚少。每年家里的布置同安排,都是父母和管家来操持,她要做的只是吃吃喝喝,道两句吉祥话,领上厚厚一沓红包。
甚至去年时分,她还同家里一帮没成年的小辈一块儿领红包,长辈们都笑着说,等她结婚了就不给了。
那时候她想,结婚可真是个亏本的买卖。
而今年,一切都得由自己来。庄斐对着手机研究了许久,面对着众说纷纭的各大习俗简直摸不着头脑。
但有些习俗是全国统一的,于是这天,庄斐特地跑去市场,买来了一堆对联、窗花之类的,又抱了瓶鲜艳漂亮的百合回家。
时值年尾,汤秉文的工作格外的忙。庄斐便也不麻烦他,自己在家忙里忙外的,把家里布置得年味十足。
大功告成之际,庄斐瘫倒在沙发上,心满意足地看着一屋的成果,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一些夸奖。
第一份夸奖来自于森林——它“咻”一下腾空而跃,一爪子将窗花勾下了地,还欢快地叫了几声。
在它欢脱把玩之际,庄斐气得拍了它肉乎乎的身子好几下,把它吓到缩成一团,这才保住了第二张窗花。
几近午夜,汤秉文终于结束工作回到了家。庄斐强撑着没有睡,坐在沙发上满眼期待地望着他。
面对焕然一新的家,汤秉文显然颇为惊讶,边走边打量着四周,最后将目光移向了庄斐:“秋秋,这些都是你布置的吗?”
“是啊,我都快累死了。”明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这一提起,酸痛的感觉仿似又涌现上来。庄斐张开双臂,亟需一份拥抱作为安慰。
汤秉文上前两步,俯身抱住了她,轻轻道了声“辛苦了”。
然而他的表情似乎并没有那么喜悦,甚至有几分为难,庄斐不解道:“怎么了,不好看吗?”
汤秉文叹了口气,面露难色:“今年是我妈离开的第一年,按照习俗,贴红的有点不太合适。”
庄斐一霎傻了眼,反应过来后,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这个习俗,我这就把它们全撕了。”
“不怪你。”汤秉文揉揉她的脑袋,也按住了她准备起来的身体,“这不是贴在我老家,所以也没有那么严重。我看你累到眼睛都没神了,去睡吧,我来收拾就好。”
歉疚感一阵阵上涌,庄斐摇摇头,强行起了身,上前率先将卧室门上的“福”字撕了下来。她将“福”字在手中揉成一团,愤愤地砸进了垃圾桶。
“秋秋,我来吧。”汤秉文拦在她面前,笑得很无奈,“气什么呀,你又不知道,怪我没提醒你。”
庄斐吸了吸鼻子,低头嗫嚅着:“我就是觉得我特别笨,什么都不知道,还总是办错事。”
“我也有很多不知道的事啊。”汤秉文两手轻轻按着她的肩,“不用责怪自己,不然……我妈该怪我把她未来的儿媳妇惹哭了。”
头一次听到这个称呼,庄斐的耳朵瞬间一热。她将头埋得更低了些,欲盖弥彰地揉揉鼻子:“我还没有见过阿姨呢……”
“那今年清明节,要和我回去一趟吗?”
“嗯。”庄斐点点头,“还要看看叔叔。”
汤秉文轻轻笑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喜欢你的。”
汤秉文的父母会是什么样的人呢,庄斐坐回沙发上,看着汤秉文揭下那些东西,忍不住在脑中不断构想着。
能教育出一个这么优秀的儿子,想必也是对了不起的父母。或许没那么有钱,但应该不会试图掌控儿子的人生。
第一个不在父母身边度过的春节,庄斐扭头看向窗外的明月,心里有些堵塞得慌。
不同于她粗暴的撕法,汤秉文总是细心地抠下胶带,把每张春联和窗花都完整揭下,全部码在茶几上。
最后甚至连她扔进垃圾桶的“福”字都被翻出,好在新换的垃圾袋十分干净,汤秉文将它用手抹平整,和其他的春联一齐放进了抽屉里。
“为什么要捡回来?”庄斐不解,想着怕又是个自己不清楚的习俗。
汤秉文苦笑了一下:“不太吉利,还是不提了。”
庄斐不是一个迷信的人,至少和周围那些常常研究星盘的朋友,还有动辄花六七位数请大师看风水的长辈相比,她算是个标准的唯物主义者了。
但汤秉文那日说的“不吉利”,莫名就萦绕在她的心头久久不散,连着好几天,她都感到心神不宁。
母亲的电话打来时,庄斐的心脏一霎跳得格外的快。糟糕的预感倾泻而来,以至于她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敢按下接听键。
然而再多的心理准备,在母亲的话传来的第一瞬,都被尽数击溃。
“你爸快不行了。”
“怎么回事?”庄斐惊到声音都在抖,“他怎么了?”
“昌大附院,你想来就来,不来随便你。”母亲的声音异常冷淡。
电话挂断的第一刻,庄斐火速冲出了家门。她连衣服都忘了换,只匆匆套了件汤秉文宽大的外套,便一路向外跑去。
马路上车来车往,却看不见一辆空载的计程车。庄斐站在路边不顾形象地挥着手,眼泪刚飙出便被风吹干,凉到发疼。
幸好,有辆白色的轿车在路边停下,车主是位中年女人,她望着庄斐狼狈的模样,好奇道:“姑娘,你怎么了?”
像是怕她会离开,庄斐一把抓住了车门把,恳求道:“拜托,我爸快不行了,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去医院。”
女人一听,神色瞬时大变,挥挥手道:“快上车,咱们赶紧走。”
女人一路将车开得风驰电掣,庄斐缩在后排,双拳紧攥,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发抖。
等红灯的时分,女人开了口:“姑娘别怕,你爸一定会没事的。”
庄斐抬起泪眼望向她,艰难地道了声“谢谢”。
几秒的沉默后,女人忽然叹了口气:“只是等你爸清醒时,你一定要告诉他,你有多爱他。”
从车内后视镜里,能看见女人黯然神伤的双眼,庄斐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又担心不够合适。
“我爸是前几年冬天走的,那之前我还在因为一件事和他生气,说了特别严重的话,又好些日子没理他。
“他走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那天吵架时我把他推出家门,让他‘滚’。”女人的声音逐渐开始颤抖,“我真的什么时候想到这件事,都特别后悔。”
庄斐被她的情绪所触动,恍惚间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如果他今天没能挺过去,那么两人的最后一面,就是她坚决地要同他脱离关系。
但是浓于水的血缘关系,又岂是几句话就能真的分割的。
“所以姑娘,趁着父母还在身边的时候,多和他们说说自己的爱,别到时候后悔。真的,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儿。”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悔意。
“谢谢你。”庄斐哽咽着点点头,“我知道了。”
当她赶到医院时,能看到走廊上聚集了许多人。庄斐踉跄着朝母亲奔去,讶异地发现不过数日,她好像一瞬老了许多。
向来最爱打扮的母亲,每周都会定时去美容院,此刻却素着一张脸,神情憔悴,头顶飞出了许多银丝。见到庄斐满脸泪痕,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来迟了。”
母亲开口的刹那,庄斐感觉自己浑身从脊背凉到心,她一个踉跄,幸而后背倚着墙,才不致狼狈摔倒。
而母亲的下一句话,又将她及时从边缘拉了回来:“你爸已经进手术室了,在外面等着吧。”
手术室门外的顶灯大亮,庄斐定定地望着“手术中”那三个字,在心底不住祈祷着。
在母亲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庄斐知晓了一切。原来在她离家没多久后,父亲便突然病倒了。但他一直拦着母亲将这件事告诉她,还一直在暗中留意着她的动向,想着帮她安排个好工作。
“你跟你爸一个样,脾气倔。死要面子活受罪,什么都不肯说。”母亲长长地叹了口气,“今天要是手术失败,可能就再也没有希望了,所以我没顾他的反对,还是通知了你。”
“对不起,妈……”庄斐小心翼翼握住了她的手,“是我不好。”
“当然是你不好,你爸这病肯定是被你气出来的。”母亲拧眉看着她,又气又无奈,“你还和那人在一起?”
庄斐垂下眼,没应声。
“秋秋,我真的不明白你,他有什么好的,宁愿跟家里闹得这么僵,宁愿把你爸气进医院,也要和他在一起?”
不是这样的,就算没有汤秉文,或许她有朝一日也会迈出这一步。
但她现在不想同母亲争辩,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我错了。”
母亲的态度终于缓和了几分,她所有的愤怒都是源于恨铁不成钢,到底是自己身上分离出来的骨肉,爱之深责之切。
她环抱住泣不成声的庄斐,拍拍她的背:“好了,等会要是你爸命大,活着出来了,你别告诉他你们还在一起。”
“嗯。”庄斐在母亲的怀里点了点头。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庄斐的目光长久地钉在那块灯牌上,脑中闪过了很多画面。
幼儿园的时候,在公司呼风唤雨的父亲,在家甘愿陪她玩骑马游戏;小学的时候,她被车撞伤,父亲在医院日夜无休地守着她;初中的时候,她出于好奇吸了一口香烟,父亲发现后,第一次打了她一巴掌。她气到跑回卧室,等她耐不住口渴出来倒水时,发现父亲仍坐在原地,那也是她第一次看见父亲红了眼眶。
她从不否认父亲对自己的爱。甘愿为她竭力付出的是他,想要操纵她的人生的也是他,后者或许只是他另一种表达爱的方式,而她无法接受这种爱。
只是,女人的话突然又浮现在脑海——
“除了生死,其他都不是事”。
那她的自由,她的幸福呢,在生死面前是否也没那么重要了?
庄斐没有想出答案,或许是因为她不忍心回答。
轻微的电流声后,手术室门外的灯牌随之熄灭。庄斐顺着人潮涌上前,手机铃声在此刻响得格外突兀而刺耳,她不耐烦地拿出手机,望见上面汤秉文的名字,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挂断键。
手术室的门打开,医生率先行出,面对所有人关心的目光,微笑着点了点头。
庄斐一直高悬的心终于放下,随后,父亲从手术室内被推出,他面容平和地躺在床上,胸口的起伏虽然微弱但却稳定。
“爸,我很爱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庄斐注视着他阖起的眼,在心里默念道。
都说亲子间有着科学难以解释的心灵感应,她终于为自己这几日的心慌找到了答案。她现在只盼望,父亲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并且等他醒来,她还要去复述一遍。
由于情况还不确定,父亲需要在icu里观察一夜。庄斐站在门口,透过那狭长的玻璃,艰难地看着他。
手机铃声再度响起,庄斐低下头,对着汤秉文的名字陷入了沉思。
母亲看了眼她的手机屏幕,开口道:“是他打来的?”
“嗯。”庄斐犹豫着将拇指再度移向了挂断键。
“去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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