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头陷入了数秒的沉默,久到庄斐思忖着或许自己该直接挂断,自此一别两宽。
然而握着手机的手却不受理智控制,强硬地将它贴在耳边,哪怕只能捕捉到一点微弱的呼吸声,也算一种安慰。
“秋秋,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请你现在就回答我。”汤秉文终于开口道。
“好。”
“如果摒弃一切外部条件,不考虑他人的意见,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愿意。”几乎是下一秒,庄斐便不假思索地道出了口。
那头传来几分宽慰的轻笑,语气也不似刚才那般紧绷:“我知道了,那你让我再最后试一次,可以麻烦安排我和叔叔阿姨一起吃顿饭吗?”
“你是要……见我爸妈?”庄斐纠结地抿了抿唇,她自己这个二十多年的亲闺女都谈不出个名堂,要是见到被他们讨厌着的汤秉文,还不知道会是怎么个血雨腥风。
“是,我觉得这件事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努力。”汤秉文的语气分外从容,“不管最后的结果如何,至少我得去争取一回。”
尽管庄斐没报太大希望,翌日,她还是和父母提出了外出用餐的邀约。
当母亲问她好端端怎么要请他们吃饭时,庄斐一时语塞,表示工作半年了,都没好好拿工资感谢他们一回。
这个谎言自然蹩脚得很,庄斐也知道无法一直瞒着。可怜逃避心理还是在作祟,直到当天傍晚,她回家接父母时才姗姗来迟地坦白了。
母亲难以置信地望着她,父亲则冷笑一声扯了扯领带:“还挺执着。”
“秋秋,这顿饭没必要吃了。”母亲摇摇头,“我跟你爸的想法是不可能变的,还是别给彼此惹一肚子火了。”
“我知道。”庄斐垂下头,“拜托你们,就最后去一次吧。如果你们还是不同意,我以后再也不可能和他有任何瓜葛了。”
母亲还想说些什么,父亲不耐烦地挥挥手:“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也别浪费时间了,早点吃完早点回家。”
一路上,车外霓虹流转,车内却气氛沉闷。母亲同父亲如同两尊大佛,端坐在副驾同后排,一言不发,脸板得很有夫妻相。
目的地是一家装修颇为品位的高级餐厅,汤秉文已经先一步抵达了包厢,见三人到达,他赶忙起身,挨个帮忙拉开了椅子。
他穿了一身剪裁得体的西服,不过从细节来看,庄斐判断应该同之前他出席活动时是同一套。前两日见面时脸上冒出的少许青茬,已经被他剃了个干净,发型有被特意打理过,泛着摩丝的光泽。
父母借着他拉开的椅子落了座,父亲依然板着脸,母亲也不过略一颔首。当他最后走到庄斐面前时,二人短暂地四目相对,倒也稀奇,刚刚一路上心头的忐忑不安,就被这一眼给轻易消解了。
她想她可以相信汤秉文。
倒茶、点菜,汤秉文从容而得体地进行着既定流程。表面上看着都是风平浪静,唯有这依然僵持的氛围,彰显了那汹涌的暗潮。
“叔叔,您还想再加点什么吗?”见他一直没有开口,汤秉文主动将菜单递了过去。
“不用了。”父亲一把接过菜单,径直递给了侍者,“直接开始吧。”
侍者识趣地快速退出了包厢,汤秉文始终波澜不惊,只是默默收回了手。
“我和秋秋是大三认识并且在一起的。我很爱秋秋,也很想一直同她走下去,我愿意用我的生命做担保,我会一直对她好。”
大抵是男人最了解男人的承诺有多不可信,听到这里,父亲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汤秉文淡定地眨了眨眼,继续开口道:“我之前的家庭条件确实很不好,秋秋和我在一起也吃了很多苦,我完全能理解你们的反对,如果是我的女儿,我想我也会于心不忍。
“幸运的是,我从大学起便有一个创业的构想,在今年也取得了一定的成果。当然,我还会继续努力下去,给秋秋提供更好的生活。”
说到这里,汤秉文起身取过自己的公文包,拿出两沓文件,各一式放在了庄斐父母面前。
“这是公司自成立以来的各月报表,以及未来规划和价值评估。并且,我愿意将我所持有的公司20股份,全数无条件转让给秋秋。”
母亲对这方面不甚了解,只是望着那有些唬人的数字,难以置信地拧起眉。父亲倒是一份份认真翻阅着,试图以久经沙场的经验寻出之中的猫腻,可却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当汤秉文最后一句话出口,三人惊讶地睁大眼,齐齐望向了他。
“唔。”庄斐觉得自己或许该开个口,偏偏不知说何为好。这是他奋斗多年来的心血,却愿意就这么拱手转让给自己。
“当然,我会在婚前便签好转让协议,并进行财产公证。”汤秉文补充道。
母亲眉心的结依然尚未解开,父亲则轻轻一松食指同拇指,将手里的文件飞回了文件堆,好整以暇地望向了汤秉文:“你是觉得,想要用这么一点钱,收买我和她妈妈?”
文件落下的那一秒,汤秉文便不由自主坐直了些,面含期待地回应着对方的注视。然而等到对方开了口,汤秉文到底还是没能完美掌控好情绪,眼里的失望难以掩盖。
但他还是尽可能冷静地回应道:“当然,我承认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钱。但它是我目前的全部身家,也是我的一点心意。日后我还会继续奋斗,竭尽我的全力。”
父亲微眯起眼,细致地打量着他,最终微笑着摇摇头:“有很多事情,它不是用钱就能解决的。像你们这种出身的人,就常常误以为有钱便能拥有一切,这是一种典型的穷人思想。”
庄斐难以置信地望向父亲,她本以为他会对同为白手起家的汤秉文多一些认同感。只是他身居高位数十年,好像已经完全忘却了身处底层的日子。
汤秉文垂下眼,闷咳了两声,声音也比之前哑了许多,带着微微的颤抖:“对我来说……钱能治病,钱能上学,钱能买房子。可能是我的思想太过狭隘,但是……”
“没错,看来你多少有点自知之明。”父亲泰然自若地打断了他,“所以我不同意你娶我们家秋秋,我们不想要一个满脑子只有钱的女婿。”
汤秉文张了张口,终究一言不发,似是无力反驳。之前的一派从容,原来都只是强装的外壳,最终被击打得溃不成军。
“爸!”庄斐终于没忍住开口道,“你们之前嫌他穷,现在他有钱了又嫌他追求不够高,那以后呢,是不是无论他怎么样,你都不会同意我们在一起?”
“爸只是想给你找一个称心的另一半。”父亲冷脸看着女儿的崩溃。
“是让我称心吗,是让你们称心吧?你们当然不会同意他,你们最好的是面子,你们不允许自己对一个曾经贬低和蔑视的人改观,那代表着打你们自己的脸。而你们女儿的幸福和自主权,则是最不重要的。”
“庄斐!”一直未开口的母亲猛一拍桌子,喝住了她不孝的言论。
“怎么了,我说错了吗。你们是父母,你们最威严了,我不过是任你们摆弄的附属品,打着‘为我好’的名号为所欲为!”
父亲忽然捂住心口,急遽地开始喘气,母亲赶忙帮着他顺气,汤秉文望向还欲开口的庄斐,忙道:“对不起秋秋,不该麻烦你安排这顿饭。”
庄斐默默瞥了他一眼:“不用了,你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也不想好赖着非得你在一起了,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汤秉文双唇抿得极紧,两眼定定望着一处,大抵明白说多只会错多。
终于喘过气来的父亲嗤笑了一声:“有你这个不孝女,真是家门不幸。”
“是,你们不幸,我也不幸。”庄斐说着,起身摔门而出。
“秋秋!”
父母惊讶地望向大开的包厢门,汤秉文则先一步追了出去,在走廊拐角处扣住了她的手腕。
难得一次,汤秉文的手劲极大,任由庄斐如何挣扎,也不肯松开分毫。
最后,她放弃地垂下手,瞪着汤秉文道:“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吗,就是你永远都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永远只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自己当初可怜成那样,还总想着帮人帮畜牲;被人要求做份外的事,也不好意思推脱半句;甚至被人指着鼻子骂,都只会顺从地道歉。”
汤秉文的眸色越来越暗,最后一颔首:“你说得没错。”
“所以你也不必再多说什么了,无论我爸妈同不同意,我也不想和你在一起了,就这样吧。”
这次,庄斐轻而易举甩开了他的手,头也不回地朝出口走去,她能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只是不过几秒便又停住,而后再无任何动静。
庄斐快步回到车里,关上车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噪声后,她终于双手捂住脸,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
是,她是讨厌汤秉文滥好人的模样,但她没有说的是,她最喜欢他的,也是这一点。
好像永远对这个世界存着一颗质朴的善心,那是和金子一般经过千锤百炼也不会动摇的。大抵在纸醉金迷的生活中沉迷了太久,她终于在一堆华而不实的美丽废料之中,遇到了一枚真正的珠宝。
但是她戴不起,也不该被她所占有。
如果他能讨厌自己就好了。她好像从没听过汤秉文说他讨厌任何人,甚至连一句埋怨也没有,天晓得他这副性子,是怎么在昌瑞摸爬滚打到现在的。
做不了他最后一个爱的人,那就做他第一个讨厌的人吧。也不用太久,释放完所有情绪后,就及时地忘了她,奔向下一段新生。
为了这场饭局所化的精致妆容,被哭得一塌糊涂。庄斐掰下车内化妆镜,望着自己的脸变成了搅和成一团的颜料盘,随意地用纸巾抹了抹。
庄斐依稀记得,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化妆品是在幼儿园。看着母亲每天化得格外精致,某次她便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涂了母亲的口红。
只是抹上容易,擦掉难,很快她便被父母抓包了。父亲夸她可爱,母亲也只是象征性地打了两下她的手,告诉她长大就能涂了。
等到她上了高中,为了参加一场朋友的生日晚宴,母亲开始教她化妆。在她学会后,不止是晚宴,每个周末同朋友出门玩时也会化,甚至偶尔上学都会简单地化个淡妆。
她一直记得母亲当初告诉她的,化妆品是女人的武/器。也是自那之后,她觉得自己如果不武/装起这把武/器,就难以出门。
但是有什么用呢,靠这把武/器得到的东西,全是不值得的。
夏夜的晚风微凉,庄斐驰骋在空无一人的外环道路上,任由疾风卷起头发,打得她脸颊发疼。
她不知道前路该往哪走,但是,先走就是了。
电话响起时,庄斐望着备注的“母亲”,毫不犹豫地按断了。她只想暂时享受自己独处的时间,不愿去面对未来。
然而电话一个接一个地响起,不论她如何按断,都锲而不舍地打来。无奈,庄斐只能降低车速,接通了电话。
“秋秋,我们现在在市人医急诊,你来一趟吧。”母亲道。
就算刚刚说了多重的话,到底是家人,庄斐的心还是不自觉一揪:“爸他怎么了吗?”
“不是你爸。”母亲叹了口气,“汤秉文他……被车撞了。”
“什么?!”庄斐慌张地看向后视镜,匆忙打起方向盘调头。
“你别太担心,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你还是赶紧过来。”忙着开车的庄斐无暇回复,母亲沉默了几秒后又道,“那个……我和你爸同意了。”
担心同喜悦交织在一切,让她心头的复杂情绪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她有太多话想要问,但此刻最要紧的,还是赶紧赶到医院。
一路疾驰到医院后,庄斐一刻不停地奔向急诊,刚刚进门,便见到里面挤满了人,床上躺不下的便席地而坐,磁砖地上没几步就能看见星星点点的新鲜血迹。
这不是一个医院正常的急诊室情况,刚刚附近大抵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故。庄斐来不及关心他人,目光在一张张痛苦的面庞中扫过,先一步看到了不远处的父母。
“爸、妈!”庄斐急忙跑过去,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你们没受伤吧?”
“没有。”母亲疲惫地摇摇头,“我跟你爸都没事。”
“那……”庄斐扫了眼周围,却没见到那个她无比渴望的身影。
母亲抬手一指:“他左臂骨折,刚刚包扎完。医院一下子来了太多伤者,人手不够,他就主动去帮忙了。”
庄斐顺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去,汤秉文已经脱下了西装外套,白衬衫上清晰可见大片的血迹。左臂被包扎着,右臂倒还帮着抬起伤者。
真是个傻子,庄斐想,还是那副她最喜欢的傻样。
她快步走上前,直到走到他身边,汤秉文才留意到了她。他没说话,庄斐也没开口,只是搭上了自己的那把手。
聪明人太多了,得多点傻子平衡一下。
直到后来的新闻报道,庄斐才看清了现场的情况。
据报道,那晚有一名男子因生活不如意,便驾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在视频的一角,她看到了熟悉的三人,父亲似乎正激动地说些什么,汤秉文还是那副垂着眼乖乖听训的模样。
然后下一秒,人群的尖叫伴着飞驰的汽车冲来,几乎是同时,原本站在安全位置的汤秉文,一把将她的父母捞到身后,自己则被车头一角波及到,摔倒在地。
他在想什么呢,明明自己以后和他或许就没有关系了,而她的父母更是同他没有半点联系。
庄斐好奇着,也这么问了。
客厅里,汤秉文一边将自己打了石膏的手臂给森林当猫抓板玩,一边回答道:“可能就是一种本能,在那个情况下,我救不了所有的人,但是在我身边的,我肯定不会视而不见。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你的父母。我们以后可能成不了一家人,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他们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一定会很难过,而我不想看到你难过。”
庄斐的心里有些发堵,想说些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最直白的:“汤秉文,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汤秉文轻轻捏了捏她泛红的鼻尖,笑道:“我也喜欢你。”
真是个讨厌鬼,明知道她要哭了,还捏她的鼻子。庄斐别过脸躲开他的手,抬手一指道:“你的手臂什么时候好啊。”
汤秉文垂头看了眼在上面玩得正欢的森林:“医生说,恢复完全可能要两三个月。”
庄斐一拧眉:“这也太久了!”
“怎么了?”汤秉文抬眼看向她,无奈地笑道,“你急什么。”
“急着和你结婚啊!”庄斐故作不满地撅着嘴,“我才不要一个打着石膏的新郎呢。”
“嗯?”汤秉文一怔,接着忍不住笑了,笑得愈来愈开怀,颤抖着把森林都给吓跑了,“那我一定要努力一点。”
“倒也不用那么努力。”庄斐抚摸着森林抓出来的划痕,“反正你迟早有一天要和我结婚的。”
“是。那你千万不能中途不要我,不然我就得孤寡一生了。”
“诶哟,小可怜。”庄斐揪了揪他的脸颊,“好吧,这辈子收了你,下辈子你要是找不到人,也可以来投奔我。”
汤秉文坐直了些,满脸期待道:“那下下辈子呢。”
庄斐故意思考了一会儿:“要是你下辈子做得好,下下辈子也可以续上。”
“还有下下下辈子,下下下下辈子……”
汤秉文说到快嘴瓢时,在地上伺机了半天的森林,又蹿上了那个特别的“猫抓板”。
庄斐被它一吓,不顾小家伙的意愿给它捞到了怀里,指着它鼻子道:“你这个小调皮鬼!”
森林张大嘴叫了一声,惹得庄斐也学着它回了一声。
大抵是被主人的怪异行为惊住了,森林瞳孔收缩,定定地望着她。
庄斐笑得多了几分慈爱,双手搓了搓它愈发圆润的脸蛋:“不过,我要谢谢你。”
谢谢这个让人放不下心的小家伙,也谢谢当初把它带回来的汤秉文。
“欸,你有没有见过那些在婚礼上,让家里养着的宠物狗送戒指的?”庄斐突发奇想道。
汤秉文看了眼那只还在观察庄斐的小傻瓜,不抱信心道:“你想让森林去送?”
“嗯!”庄斐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在你恢复的这几个月,我要紧急特训它。”
“要是送丢了怎么办?”
“那我就把它扔了!”眼见小家伙又要龇牙咧嘴,庄斐先一步冲着它威胁道。
不过,戒指丢了就丢了吧,重要的从来不是物件。
不管是汤秉文还是森林,她都会好好留在身边,再也不会放手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