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牛需要讲什么法?”

    季子谦蒙住,本是一时好奇,现在却来了点兴趣,疑惑。

    一高一低,两人之间只隔了两步的距离。

    视线相对间,萧玖坦然的说道:“人法。”

    手指向不远处正在吃草的牛儿,他如此道,“我是人,牛不是。但牛是归我放的,它自然要遵守我制定的规则。我说它今天必须来这儿吃草,它就去不了其他地方,我说今天什么时候回去,它就也必须跟着我回去。”

    季子谦怔了怔,看了看牛,又低头看了看面前的萧玖,面上带上思索,“你是它的主人,你当然可以决定它的很多事情,你允许和不允许的都能成为它需要遵守的法则。”

    “牛遵人法。”季子谦说出一句,因为牛没有反抗人的权力,决定它命运的是人,所以它遵守的也是人制定的规则。

    “是,牛遵人法。”萧玖附和着说道,面带微笑,像是对面前人能肯定自己的说法而感到满意。

    季子谦在萧玖对面盘腿坐下,不大的树荫下,他正好坐在不会被太阳晒到的边缘处。

    不知为何,他没有挑萧玖近旁的位置坐,坐姿端正,坐下后的神态举止亦是有礼有据,面色平静,然看向萧玖的目光诡异的带有几分恭谦之色。

    “为何?只因弱者遵从强者否?”

    他问。

    萧玖施施然的点头,“然也。”

    “那何以商鞅要变法,为弱者维护权益,按压强者之权?”季子谦又问,难道不是弱者只能遵从强者的决定吗?

    “世间之人,尔以为,孰强孰弱?”

    “位高权重者强,贫民卑贱者弱。”

    听到他的答案,萧玖摇头轻笑,“错矣。你眼中看到的只是两者表面上的强弱。”

    “那当何解?”

    季子谦不解,皱了皱眉。

    萧玖不语,动手在地上堆起了沙子,像贪玩的孩童一样,季子谦虽然疑惑却也盯着看了起来,没有丝毫的不耐烦,也没有再问。

    三两下后,一个小小的尖尖的沙堆就堆好了。

    萧玖笑,垂眸看着面前地上的沙堆,“这就是世间人。站在高层的往往只能是少数人,而越下,底层的人越多。”

    “聚沙成塔,形成高低。”

    他用手将沙堆下层的沙子一点点往两边拔去,而不管他怎么拔,上面的沙子总会不停的往下落,沙堆永远保持着尖型的结构。

    “现在再看,又谁强谁弱?”

    季子谦不语,盯着萧玖手下的沙堆看的入神。

    那一粒粒沙子就好像这世间的人,越往高处的人越少,看似是他们站在了底层的人之上,可当底下的人不在,他们又会开始坠落。

    一个沙堆的沙子永远有高低,低下的一层不稳,上面的就会落入底层。

    正如人类社会,也是如此。

    那到底强的是哪一方?

    是看似贫贱低微的底层百姓,还是被他们顶在头顶的权贵王者?

    “人法,就像是这个沙堆的固定结构,起维护固恒之作用,它规定每一粒法子都必须有一个自己的位置,少了任何一者都不行。”

    “这世间,又强就有弱,有高就有低,互相少了哪一方都不行,可人与沙的不同之处在于,人有野心有其欲望。”

    “不是所有生活在底层的人都甘愿永远待在底下,位于他们上者若不再有能压制他们之德能,彼时,他们的地位就会互换。”

    “这就是弱肉强食的规则。”

    季子谦大脑空白一片,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没想,这时又听萧玖问他,“你现在再看商鞅变法,还认为他维护的单是位卑者否?”

    不。季子谦心中答道。

    “非也。他想要给予的是下者也能上位的公平,一个王朝的权利总是在那些位高者手中,若他们不再能利用好手中权势,反而会成国家害虫,不及时更换他们的位置,一个国家也会在不知不觉中垮掉。”

    “就像这样……”萧玖唇边带着神秘的笑,手指慢慢捻起沙堆底下的一撮细沙,最后将它落在沙堆的尖端处。

    细细的沙落下,季子谦看着覆盖在沙堆最上层的沙尖,沙堆还是没有任何变化,可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一瞬间,他明悟。

    猛的抬头看向闲坐于树下的孩童,他拜倒在地行了一个大礼,“让,多谢先生指点之恩。”

    是的,此刻他已能确定面前这位孩童的身份。

    对方……就是他今天要等的人!

    法,是什么?

    春秋一卷中,商鞅变法,引得秦国大动,举国沸腾,可后来,秦国的一步步变强也与商鞅有关。

    他此前一直觉得商鞅追求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公平,是为弱者不平。

    可今日萧玖教给他的,又让他明白了另外一点。公平的目的,公平的背后,不只为底层的百姓,也为一国上下所有人都能长远发展生存下去,并且是越来越好的生存下去。

    萧玖伸手扶起他,“不必言谢,你能说服吴老让我来见你,必是有你过人之处。”

    那日,他送书去城中的小孙儿把季子谦也一同带了回来。

    季子谦一度认为吴柯误是写书之人,经过一番解释,两人才解除误会。

    后经吴柯试探和了解,知道季子谦怀才不遇,便将他举荐给了萧玖。

    甚至对其给出的评价是,他的才学远胜吴柯自己。

    “不及先生大才。”季子谦恭敬有礼道,神态庄重,哪怕萧玖看起来年龄再小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

    萧玖却并没有因他的崇拜而心中生出别的情绪,这书怎么来的,他自己知道,没什么好得意或是满足的。

    “你想要什么?季子谦。”

    季子谦一愣,没反应过来萧玖的意思。

    便听后者慢慢介绍道,“吴柯如今掌管我名下财务及生意,以及堡内大小事务,也算是我的大总管。”

    “那你呢?季子谦,你想当什么?”

    萧玖单手撑着脸颊,饶在兴致的盯着面前之人,看似沉默寡言的青年楞住,表情有些空茫,“说实话,我欲让你来为我做事。但容我多问一句,你未来又想要坐到什么样的位置?”

    季子谦大脑发蒙,过了一会儿,他咽了咽唾沫,意识到萧玖在考校自己。

    就像在面试,也在试探他的野心。

    季子谦稳住心神,原本混乱的大脑很快恢复清明,他不答反问,“那您欲坐到多高的位置?”

    两个同样野心勃勃的人互相试探着,他并未将萧玖当成一个真正的孩童看待,拥有如此才华心智之人,未来必不会普通。

    萧玖露出个无声的笑,没有言明,“端看你是否敢想。”

    这话说的像是,要是季子谦觉得他想当皇帝,萧玖就要当皇帝一样。

    “一郡之长?”

    “可。”

    萧玖点头,神情一派轻松。

    季子谦见了,又将心理目标往上拔了拔,“一州之长?”

    “也可。”

    季子谦觉得自己尚未摸到萧玖的心中所想,这次,却是轮到萧玖反问他了,“你可想坐到这两个位置之上?”

    季子谦微诧,随后郑重点头,“想!”

    他不是甘于平凡之人,不然,此刻他便该老老实实的在家中种地,和他的祖祖辈辈一样,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想就好,萧玖看季子谦的眼神更加满意,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天空。

    “我,要去那里。往上。”

    坐在树下的少年,脸上尽是张扬的锐气,那双深邃的眼中是烧之不尽的野望。

    这话,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却可以对季子谦说。

    季子谦一时有些呆愣,“……往上多高的位置?”

    “一直往上,上到无人可及的高度。我,萧玖,要成王!”

    几近一字一顿的声音落在季子谦耳边,他慢慢瞪大了眼,脸上全是惊诧和不敢置信。

    “您……您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他结巴着。

    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就冲萧玖这堪称大逆不道的话,若季子谦去向官署举报,萧玖就恐有大麻烦。

    萧玖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吗?

    他知道。

    可他却笑了,一字一句好似尖刀插进季子谦的心口。

    “因为我不怕你季子谦会背叛我,我,是你唯一可以向上爬的机会。”

    当然了,若季子谦敢,他绝对有把握在他背叛自己之前杀了对方。

    “春秋七国,秦有商鞅,可变法、可图强;有历代贤明君主选贤任能。可你看如今齐国有什么?”

    只有二人在的道旁,田野风过无声,安静之中,只有萧玖的声音不急不徐的响起,“饿殍千里,百姓民不聊生,而手中握着权势的人却无所作为。哪怕身怀大才也走投无路,无人用你。”

    “你难道不想翻身往上?不想亲眼看一看故事中的秦国吗?若我能将它从书中带到现实,甚至,远超书中的强大。季子谦,你也就有了成为商鞅的机会。”

    “你我会是颠覆这个天下的人。”

    季子谦沉默着,不知所言,胸腔里一颗心跳的飞快。

    他感觉到有一条康庄大道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而他,只要踏上去就再没有回头的机会,前路是他不可想象的遥远。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心动了……

    他半是不确定,半是难以理解,“您当真就如此信任于我?”

    萧玖目光撇向脚边的空地,上面还写着‘放牛的法’几个大字。

    “你想知道的问题得到了解答,而我对你的表现也很满意。”

    季子谦并不迂腐,相反,受生长环境的影响,他的心性可以说是桀骜的、不屈的。

    两个充满野心的人凑到一起,也算是有了志同道合的理想。

    季子谦皱了下眉,摇了摇头,“可这与您对我的信任没关系……”

    “没关系吗?”萧玖突自反问,脸上带着神秘莫测的笑。

    “季子谦啊,说是我对你信任,倒不如说,更多的是我对自己的信任。”

    有些话,他只说一次。

    萧玖微微前倾了一点身子,两人目光相触的更近了,在那双满是压迫的眼里倒映着季子谦小小的人影。

    “臣强主弱,你才能被称得上威胁。”

    说罢,直起上身,少年慢慢站起,而端坐在地的季子谦陡然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叹出一口气来。

    萧玖的意思,他懂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不是有多信任季子谦,而是他相信自己有控制住季子谦的能力。

    尽管听起来有些冷漠和可怕。

    但季子谦还是徐徐一拜,恭恭敬敬的叩首在地,声音里满是郑重和庄严,“让,拜见主公。”

    此一拜,便是将他的所有都赌在萧玖身上,往后荣辱尽付于他。

    这也是季子谦有生以来,做过最疯狂的事。

    可他无路可走,不疯狂,便只能沉默的死去。

    他不要过那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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