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叫人不好接,二人在公孙胜对面落坐,沉默不语。

    “对了,还不知你们姓名?”

    公孙胜自己回过味儿来,收了多余的情绪,在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确实不适宜聊的太深,将话题拉回正道儿。

    “在下萧玖,这位是我六师兄乐施,我们从浔郡而来,今日方至京都。”

    从浔郡来……

    公孙胜听罢若有所思,他总觉得萧玖这个名字似在哪儿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皱眉,将心底莫名的熟悉感抛之脑后,转而介绍起自己的身份,但其实不用他多说,他们也知道他是谁。

    “你这伤……可要我帮你看看?”

    公孙胜垂眸,眼神落在萧玖置于身侧的两只手上。

    他自己是习武之人,自然看出萧玖应付哈珀那一拳时的勉强。

    萧玖一顿,感受了一下手上的伤势,已不像先前那般疼了,应该没伤到骨头。

    “无大碍,回去上点药就好了。”

    听公孙胜这一说乐施才反应过来什么,拉起萧玖的衣袖一看,果见这只手的小臂上已是通红的一片。

    “就这还无碍?!”

    “走!我们快回去找医工!”

    乐施站起来就想拉萧玖回去,恰是这时萧瑛也换好衣裳出来了,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萧玖连忙放下衣袖遮住伤势,拽住乐施。

    “小六师兄,你不用担心,严不严重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嘛。”

    “可是……”乐施皱眉。

    “没事。”萧玖定声而道,一手推着乐施共同进了里间换衣裳,间或低声安慰着什么,大抵是乐施不放心,而萧玖却不欲让更多人知道。

    “我阿兄怎么了?”

    身后的萧瑛看着两人的背影,纳闷道。

    “你阿兄?哪个是你阿兄?”

    身旁询问的声音,萧瑛转过头,是公孙胜。

    她指了指左边,小声回道,“那个,那是我二兄。”

    “你还有大兄吗?”

    听她这意思,还不止一个兄长,公孙胜百无聊赖,随口问道。

    萧瑛也不怕生,坦然回答道,“是啊,我还有一个大兄,不过他没跟我们一起来京都。”

    “哦,那你叫什么?”

    先前萧玖介绍时将萧瑛给落下了,公孙胜这才知面前之人跟萧玖是兄弟。

    “我叫萧瑛。”

    公孙胜以为是英才的英,没有多问,暗自在心底咀嚼了一遍二字,心想这名字秀气了些,不适合他,若要自己来取名,恐怕不会想给一个男子取这么个名字的。

    定睛再一瞧萧瑛长相,不光名字秀气,长相也女气了些,看着和萧玖不太像。

    “你们当真是亲兄弟?”

    这话让萧瑛心底被刺了一下,立时竖起浑身的刺,好似个刺猬反击道,“这还有假?那我问你,你跟你兄弟之间是亲生的吗?”

    公孙胜一噎。

    萧瑛口气算不上好,问的问题也刁钻逼人,直堵得人说不出话来。

    但观其面色不悦,公孙胜觉得自己好像无意间踩着人痛脚了,尽管她和萧玖长得不像,但兄弟间长得不像的大有人在,自己的确不该这么问。

    他没有什么世家贵子的架子,被萧瑛这么一顶也没生气,反而笑笑,随意说道,“本少主可没有兄弟姐妹。”

    “啊?”

    萧瑛惊讶,反驳,“我才不信呢,你爹就只有你一个儿子?”

    家中只有独子的情况可不多见。

    “呵……”

    公孙胜轻笑一声,暗道对面之人没见识,连这都不知道。

    可对上萧瑛好奇又不可置信的小表情,他竟从中窥出几分率真可爱来。

    顿了顿,他道,“我母亲一生只孕有我一子,一孕一年,生下我后更是数年不曾有孕。”

    “后有传言公孙氏少主天生神力,生时不凡,长大后更是文韬武略,无不一通。公孙家主由此感叹天意如此,让他得一麒麟儿后,便不可再得其他子嗣,因故不肯纳妾生子。”

    正在闲聊的二人转头,就见换好衣服的二人举步走来。

    开口的正是萧玖。

    他噙着一抹微笑走来,气质温和俊雅,看着不像是习武之人,倒像是个文弱书生,惹得公孙胜一时感慨。

    “若我对上哈珀,草原战神也只有被本少主打得跪地求饶的份儿!可不像你,应付的够呛。”

    他轻描淡写的说道。

    这话换成其他任何人来说,都难免带着股嘲讽、落井下石之意,可从公孙胜嘴里说出来,却显得一切本该如此,既是玩笑也确实是真话。

    公孙氏少主确有底气说这话。

    天生神力可不只是吹吹而已,估计哈珀对上他,还真难料谁输谁赢。

    萧玖失笑。

    “不及你,于武之一道上,估计这世上没几个人是你对手。”

    看萧玖真的不在意,也没感到冒犯或是生气,公孙胜大笑出声,不禁对萧玖三人好感度再升高几分。

    “哈哈,这话本少主爱听!”

    然这话萧瑛就不爱听了,撅着嘴,拉拉萧玖衣袖,小声问,“你们说的是真的?他家就他一个孩子?”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有一点点的讨厌,亦或是看不惯公孙胜这自大又骄傲的模样,又隐隐夹杂着一分羡慕和同情。

    公孙胜何等耳聪目明,将萧瑛的反应看在眼里,生出了几分逗弄之心,笑,“小子,本少主同族兄弟那么多,可不缺人玩儿,反倒是他们,不配与本少主称亲兄弟。”

    他自幼出生高贵,又能力出众,不是他说,他的那些族兄族弟们的确不配当他亲兄弟,嫡系与旁支的尊卑关系可不容僭越。

    公孙胜虽说话直白,但也确实没说错,乍然一听难免叫旁人觉得他自视甚高,有自傲之嫌。

    但不难看出其人也是真性情,更是下意识将萧玖几人当成朋友相处,其实说来也奇怪,不过短短时间,萧玖和他之间相处的也越发自然,似真应了那句一见如故。

    说罢,他自己乐了,萧玖也是笑,萧瑛见了不由更气。

    “阿兄!”

    扬声唤了一句,自觉丢了面子,又羞又愤,站起来拉过一旁吃瓜的乐施就走,“哼!我们自己玩去!不带你了!”

    说好的兄妹呢,现在伙同外人看她笑话。

    她决定暂时不要理萧玖了,自己玩儿去。

    “你们去哪儿?”

    萧玖只来得及回望他们的背影,萧瑛一步也不带停歇的飞快跑走了。

    唉,真是孩子越大越难带了……

    萧玖心中感叹。

    虽说不在意手上这伤,然公孙胜将药膏拿出来了,他也不好再推辞,上了药后两人在问圣学宫中闲逛。

    盛夏时分,学宫中裁满了白色玉兰花,道旁树下落了浅浅一层的白,花香充斥着鼻腔,从古色古香的楼阁中穿过,公孙胜带着萧玖来到一处小楼上。

    “这儿是问圣书阁,天下读书人都想来的地方。”

    楼外一片喧嚣,那都是想挤进书阁一观其中典籍的文人士子,可惜每日进书阁的名额有限,人多了也挤不进去。

    书阁内却是静悄悄的,鲜有人声,只闻书页竹简翻动的声音,进来后的每个人都忙的很,像公孙胜和萧玖这样似进来观光的还是独一份儿。

    萧玖望着底下蜂拥的人群,叹道,“是啊,天下第一的书阁,自然人人都想进来。”

    比起青山书院的藏书馆确实是大得多。

    从问圣学宫结业的公孙胜与有荣焉,笑道,“你若想,也可时时来。”

    萧玖抬头看向他,似疑问,后勾唇一笑,明白过来他是想给自己走后门儿的意思,摇头拒绝。

    “不好借你之力。”

    “再者,家中藏书还未看尽,怎好贪图这满满一学宫的书?”

    “哈哈哈哈……你未免也太实在。”

    公孙胜笑,发现二楼有几人被他的声音惊动看过来,又压住了笑声,说道,“这普天之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怎么到了你头上还要推辞。”

    萧玖言道,“好不贪多,贪多也嚼不烂。”

    “也罢,随你。”

    尽管和萧玖今天还是第一次见,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与对方异常合得来。

    公孙胜斜靠着窗扉,眉眼含笑,瘦长有力的腰身微微显现出来,萧玖站在他对侧,两人轻声交谈着。

    从此处往外看去,可饱览学宫四处景象,学宫内人声鼎沸,唯余一处不同。

    立于湖正中的水榭冷清而又寂静,四面开阔,临湖独立,仿佛被世人遗忘,与此间的热闹格格不入,四周还派有零星的侍卫看守,唯一通往水榭的长桥上挂满了竹简,由一麻绳串连着一路通往水榭中去。

    “那是何处?”

    萧玖疑问。

    公孙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看之下,笑了,闲散的道,“那是三年前王上设试题欲迎贤臣之所。”

    “嗯?三年前?”

    这个形容有些古怪,叫萧玖不由问,“那现在呢?”

    “现在嘛……”公孙胜拉长了音调,笑,这回的笑容显得神秘又古怪,“现在沦为天下学子同向此人讨教疑难之所了。王上不等那贤臣来答疑了,直接召令全国,以上卿之位相待。”

    这事听来莫名有些熟悉,萧玖接着往下问,“那那人入朝为官了吗?”

    “没有。”

    就是没有才令人好笑。

    公孙胜嘴角的笑越发古怪,接近于嘲弄。

    “那人是谁?”

    萧玖不禁问,敢拒绝齐王的征辟,还对如此高官厚位不屑以待。

    公孙胜斜了他一眼,扬了扬眉,像是诧异,“春秋看客。怎么,你不知道此事?”

    齐王多年前欲请春秋看客入朝为官,先是故意设一难题考验其才学,通过了才可得官位,只是并非上卿,而后春秋看客没动静,似是看不上齐王的诚意。

    最后齐王没得法儿,也不提考验了,直接以上卿之位以待之,通令全国寻找此人。

    可惜,最后那人还是没现身,徒惹不少人看齐王笑话。

    皆在背地里道,齐王欲效仿千金买马骨,可惜自身又没这等诚意,反倒还平白无故的得罪了人家。

    按理说不应该啊,这事全天下都知道,萧玖怎么可能不知道?

    公孙胜纳闷,萧玖经他这一提醒,也想起来多年前的那桩事了,扶额叹息。

    “…记起来了。”

    他就说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敢情那个拒绝齐王的人就是他自己啊。

    公孙胜没从他表情中看出不对,以为他就是记性不好一时忘记此事了,转过头去,闲闲的看着那处水榭,轻抬了一下下巴,“看到桥上挂着的竹简了?”

    “嗯。”

    萧玖应了一声。

    “那是天下文子向春秋看客的讨教。他们将问题写于竹简上,悬挂在桥上,只有解出这些问题,春秋看客才能进水榭,答完水榭之中的题目,他才有资格称文道之首。”

    文道之首?

    萧玖不知自己几时想要过这地位了,顿感微诧,“为什么一定要解答这些人的问题?”

    不为什么,其实很好懂。

    那些人或是不服春秋看客的名声,或是真心想要讨教一二,自古文人相轻,很正常的事。

    那是他们向春秋看客发出的挑战。

    对方赢了,名声更上一层楼,输了也就丢一回脸的事儿。

    “也不一定。”公孙胜道,闲闲的表示,“春秋看客不就从未回应过他们吗,任他们争来斗去,始终不见他有半点反应。”

    “有时真叫人好奇,对方是何方神圣?又可是这五国之人?”

    公孙胜自打读过春秋一书,对这背后著书之人亦是敬佩有加,可就算是他也查不出这春秋看客是何身份。

    可以说,天下没有人不好奇其真身的,但俱是无果,就算有结果也只是个冒牌货。

    “或许……对方是觉得麻烦。”萧玖垂眸如此说道,尽管知道他口中说的人就是他自己,他也装的一无所知,半是迷茫半是猜测。

    “哧……”公孙胜轻笑了一下,随口应道,“也许吧。有不少人是真心求教,只可惜这背后之人一直未理。”

    “这石桥上的竹简,时间最长的已有三四个年头。”

    公孙胜忆起前几年的事,缓缓说道,“我在问圣学宫求学时,眼看着它一日日增多,从未有减少,只是到底等的时间太长叫人心凉,不再等待,但也有人坚持,不时跑来水榭旁查看结果。”

    可惜每每总是失望。

    萧玖听罢若有所思,不禁疑问,“他们找不到为其解答的人吗?”

    这不可能,普天之下又不止春秋看客一个读书人,学识渊博者不知凡几。

    公孙胜摇头,“非也,只是问题从何处来,自当去问出处。春秋一书笔惊天下,其中奥秘谋略自然没有比著书之人更清楚的。”

    “若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问题呢?”

    公孙胜愣了,不置可否,“那便不答,或是说不知道,随他怎么说。”

    “呵……”

    这回轮到萧玖笑了,这回答还真是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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