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彻底看不到萧玖的人影儿,张不知这才一屁股坐下地,拿着大衣袖子扇风,擦了擦额上的热汗,口中喘着粗气,“手下有难跑得比谁都快,就这还主君呢……”
“死萧王八,还挺会跑。”
张不知笑骂,不是真的责怪,倒像是还挺开心。
得亏萧玖没听到这话,不然这鬼才还是继续待在琼英台上凉快去吧,反正他是无福消受了。
从山道上一路下来,需经过问圣学宫后门才能到京都大道,安静的夜里,学宫后门紧闭,萧玖刚经过那道门没两步,突然脚下停住,转头望向学宫内的方向。
学宫内正传出阵阵琴音,不难听,就是琴声有些低沉,倒也算附和夜景。
萧玖静静地听了几息,回想起白日里听来的消息,心下微动,下一瞬他就翻墙进去了。
“我有一个朋友,与他第一次遇见时,他便是在弹琴,只是琴音不快,概因他心里不痛快。”
琴音突然一顿,后继续响了起来。
水榭中传来回声,“郎君又从我的琴中听到了什么?”
湖面波光粼粼,水榭四周的纱帘随风轻扬,跪坐其中的白衣公子双手拂弄着弦琴,端的是文雅如玉,风姿绰约。
有暗香浮动,隐约飘至站立于桥上的人的鼻尖。
“焚香沐浴,琴音以待,长公子是在等我吗?”
萧玖负手而立,目光透过纱帘落在琴案后的人身上。
这道声音太过年轻,叫周武桓不禁有些疑惑,抬头望去,虽不见萧玖真容,但也不觉得对方是自己要找之人。
“你知道我是长公子,却不知道我在等谁?”
这几乎是京都人人都知道的事,没道理萧玖不知道。
“知道。”萧玖面上带笑,语意一转说道,“你在等他,我便不能来吗?”
这倒没有。
此处是问圣学宫,不是齐王宫,周武桓自然没有权利赶人。
于是他道,“阁下请自便。”
说罢,两人各干各的事,一幅互不干扰的模样。
周武桓弹着琴,萧玖站在桥上观望着满湖风光,夜色下姿态闲适,凉风席席,吹来叫人一阵惬意。
一阵安静过后,周武桓抬头,见他还没走,出声问,“阁下来这儿做什么?”
萧玖答,“有人约了我,要在这儿与我会面,我便来了。”
可周武桓见他等了也有些时候,仍迟迟不见有人过来,遂说道:“莫不是阁下被诓骗了?”
按道理来说,人人皆知他于此等候春秋看客,就算要约人也不会选在这里,以免相撞。
“呵……”
隐约间,他听到桥上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对方说,“我与那人并未定好时辰,就算他今夜不在此地,也不能算作爽约。”
哦,原来如此,可怎会有如此奇怪的约定。
周武桓心下疑惑,正想着,忽然他反应过来什么,拔动琴弦的手指一顿,琴音截然而止,像是猛然被人中断,突兀刺耳极了。
帘后,周武桓震惊的抬头望向桥上,他好像……隐约间明白了什么。
此时,只见桥上那道朦胧的身影缓缓向他一鞠躬,用的是自己原本的声音。
“长公子,久待了……”
这话像是间接承认了什么,周武桓不可思议的瞪大眼睛。
“你……你是、春秋看客?!”
语气里满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恐怕所有人都没想到,真正的春秋看客会是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子。
“长公子若觉得我是,便是好了。”
萧玖是这样回答的。
他正面对着周武桓,两人之间数道纱帘阻隔,叫人看不清彼此的脸。
周武桓下意识抬手欲掀开纱帘,走出水榭看看来人到底长何模样,可刚抬脚,他就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收了回去,继续站在原地。
春秋看客恐怕不喜欢被人识穿身份。
周武桓想。
“阁下,愿以真容见我否?”
清楚的看见周武桓先前的动作,萧玖已做好撤退的准备,谁想他却是选择守礼不动。
倒真是个君子了。
可惜,萧玖注定要拒绝他了。
“不。”萧玖淡声回道,侧身闲闲的靠坐在桥旁的石柱上,散漫的说道,“只闻其声,不识其人更好。”
思索了这一番话后,周武桓猜道,“阁下是担心我将来认出你?”
“或许是担心我这个假冒的春秋看客哪天被您识破身份了呢?”周武桓不动,萧玖放心了许多,开起了玩笑。
湖畔的蛙鸣不断,点点荧光飞舞着,或许是这夜太静谧、安好,才叫萧玖能这么放松。
这边周武桓在思忖了一会儿后,如是点头,缓缓背过身去,背对着萧玖而坐。
这样一来更是保证了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到萧玖的脸,除非他转身,但在这个时间之余,萧玖也有时间反应过来及时撤退。
他将对萧玖的尊重表现的很彻底。
没有接萧玖的玩笑话,周武桓想了想,半是认真的说道,“没有哪个少年敢假扮春秋看客,更不敢来到我面前,所以你是真的。”
“为何?”萧玖带着笑意说道,“因为在世人眼中的春秋看客该是个老头子?或是人至中年不得志之士?”
周武桓不语,默认。
他的面前是银光闪闪的湖面,白纱轻舞着,哪怕眼前无人,但他也知道背后之人一定在听着。
“你为什么要叫春秋看客?”
周武桓平静的问道。
其实原因很简单,尤记当初写这本书时,萧玖也不过是想将那段宏大的历史让更多人看到,看到其中的精彩,其中的不凡。
“日有昼夜,年分四季,冬去春来,夏秋交替,一年之中最令人心生欢喜的莫过于春秋。”
因为那象征着希望和收获。
“一年又一年,百年过去,千年依旧,唯有春秋……不可替。”萧玖放缓了音调,轻缓而柔和的声音在夜里如潺潺小桥流水,带着独特的韵味儿,悠远绵长。
“一季过去何其容易,然人的寿命在轮转的时间面前,终究太过短暂,唯有以看客二字得以形容。”
这么说来,倒也没错。
周武桓细细听着,终于确信身后之人就是真正的春秋看客,也唯有他能有此精神境界者。
叹息了一声,周武桓道:“春秋一书道尽诸国风云起伏,多少人物争相出彩,只恨我无缘得见书中群雄,此为憾事。”
萧玖没有接话,耳边安静了一会儿,周武桓忽而低声问,“书中七国与当今五国同否?”
过了两秒,萧玖才回了个,“有相同,有不同。都是国,都是人……”
只是一个在他人眼中只是杜撰出的世界,一个却是现实。
可看过春秋一书的人很难不将其七国发生的事与当今五国进行对比,仿佛有一种现实与虚幻结合起来了的错觉。
确实,有相同,有不同。
都是国,都是人啊。
“人的欲望才是推动一切的关键。”周武桓懂了,低头轻声说道。
接着,他问了一个极大胆的问题。
“你观当今五国兴衰如何?”
萧玖微微一怔,后呼出口气散漫道,“都是些说破了的陈词滥调,长公子还想听?”
他做了多年的太子,自然对各国的情况一清二楚,只是啊……
或许,今夜与他洽谈的这个人,会不一样呢。
周武桓的声音依然平静,“我想试着从你嘴里,看能不能听到些不一样的话。”
“是有不一样的。”
夜风拂过,萧玖身后的一缕墨发被吹至胸前,上下撩动,没有去管,耳边听见湖中有鱼儿咕咚一声越出水面,又飞快的隐匿。
周武桓等了大概有一息时间,只听耳边传来少年的声音道。
“南蛮凶悍,素有虎狼之称,但其实亦有弱点。凝之,可叫其余四国无可敌也;但其部落众多,势力割据严重,从外攻之不易,从内攻破却非难事。”
周武桓皱眉,疑惑的重复道,“从内攻破?”
“何解?”
他问。
萧玖:“如今在位的老南蛮王雄心手段都不缺,这才能一统南蛮十八部,他的儿子后代们也个个像他,但这可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周武桓隐隐约约懂了,儿子不能干,当王的愁,底下儿子们能干的太多,当王的也愁。
“虎狼相争,势必互伤。”
“是也。”
等到南蛮内斗严重的时候,其余不管哪一国出兵对上,南蛮都将不足为虑。
萧玖稍一提醒,周武桓就明白过来,可见其也并不是个蠢人。
“那靖国呢?”
“靖国国君,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国中实力尚可,算上敌。”
“燕国如何?”周武桓又问。
萧玖道:“燕国离齐地偏远,爱好享乐,国中上将贤臣皆已老矣,然几代国力积淀,尚可一战,算中敌。”
周武桓听罢,心中有了计较,又问,“卫国如何?”
卫?
那是个赚钱的好地方儿。
萧玖首先想到就是这,半阖着眼皮,没有先前描述的那么详细的欲望,简单答道,“下敌,不攻自破。”
周武桓想问怎么个不攻自破法?
但转而想到正题,他缓缓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齐呢?”
萧玖这回沉默了。
周武桓微微侧过头,想观察一下萧玖的反应,但又因顾忌不能转身。
他很难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萧玖沉默的时间有点久,越发叫周武桓心中忐忑。
“唉……”
他听到桥上之人传来一声叹息。
萧玖道,“长公子何必问我呢,齐国之乱近在眼前不是吗?”
空气一静,周武桓沉默无声许久。
他自己为什么被幽禁,朝中这些年来不少官员为何被杀?
概因夺嫡之争,权术倾轧。
周武桓端坐于松的坐姿慢慢弯下去一点,头亦低垂着,目光落在自己的衣裳下摆,洁白如雪,素净如霜,像极了死人时的白。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办法阻止吗?”
“有,也没有。”
萧玖紧盯着纱帘后周武桓的背影,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故意试探道,“快刀斩乱麻,就看长公子殿下有没有这种决心了。”
“什么办法?”
周武桓默然问,虽脑中奇怪了一下萧玖为什么后面又跟了个没有的回答,但还是跟着萧玖的思路走了。
一轮洁白的皓月当空而照,绫绫月光织入大地,溶于夜色。
萧玖唇角微弯,眼中却是一片冷厉。
他徐徐说道,“杨太尉掌军务,又为陛下心腹,想办法拿到调兵之权不难,长公子当先拉拢他。”
“你是指……兵权?”
萧玖面上带着神秘而幽深的笑,“长公子手上最缺的就是兵权不是吗?有了兵权才有说话的权力。”
周武桓不置可否,皱眉道,“既是我父王心腹,又岂是我能拉拢的了的?”
“因为他与王上是多年君臣,又是多年好友?”萧玖接话道,无声轻笑,幽幽的声音响起。
“那殿下就错了,展现给所有人看的未必就是真的。演到极致,假的反而比真的更像是真。”
这一点,从他与周武平之间就能看得出。
“杨国斯当真没有弱点?”萧玖沉声而问。
他不信。
只可能是众人还没有发现罢了,脑中飞快的想起一个人来,目光沉沉的望着面前的周武桓,“比如您的老师……魏国尉。”
后者一愣。
“我听说,他们是多年的政敌。魏国尉是您的老师,有他在您身边,您就永远没有办法得到杨太尉的支持。”
周武桓心中好似预感到萧玖要说什么,不自觉的浑身一僵,脸色更是苍白。
萧玖徐徐说道:“若您能把您老师的人头送到杨太尉跟前,相信他定会愿意与您合作。”
“住嘴!”
恰是此话说完,周武桓控制不住低喝出声,脸上已有怒色。
吼完,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失态,明明是他叫萧玖说的,如今对方说了,他却又生气。
闭了闭眼,压制住内心的情绪,尽量稳住声音的音调,“老师为我筹谋多年,尽心竭力,又是我齐国肱骨之臣,怎可相负!”
萧玖垂眸,神色冷淡,不近一丝人情,语调也同样是一片冰冷。
“要成大事,当有所舍,方能有所得。”
“然后呢?”周武桓冷笑着转过身去,继续说道,“是不是还要本殿弑父杀亲才够?”
明眼人都能听出周武桓此话的语气不对,偏萧玖像是一无所觉,也一点儿不在意,继续观察着周武桓的反应,像是饶有兴趣的在打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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