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玖第一次来黄珹府上。
听闻黄家现在的这处宅子还是上上一任齐王所赐,地埋位置极好,又极为宽敞。
因着主人家的喜好,府中一半位置作了演武场,一半是府上人居住之所,装饰朴素,入目所见,有些过于空荡,俨然一幅武将之家的装扮。
派来请萧玖过府的小厮一路将萧玖带到一处内室,这才止住了脚步。
“萧上造请,我家将军正在里面等候。”
“嗯。”
萧玖轻轻颔首,抬脚走了进去。
恰是他踏进去的第一步,定睛瞧见室内坐着两人时,萧玖步子微不可察的一顿,脸上的神情也有片刻的凝滞,只片刻便恢复了正常。
不待萧玖出声,室内的黄珹就先是欢喜的迎了出来,“你小子可算到了,可让老夫好等啊。”
他一拍萧玖的肩,亲昵的拉着他走到食案边上,“哈哈,咱们从前可是有过约定,待你来王都,老夫定要与你喝个不醉不归,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你小子把说过的话全忘了吧?”
案上有酒有茶,一看就知道是为谁准备。
萧玖和端坐在他面前的魏奚和短暂的对视了一瞬,移开眼去。
“与将军的约定,小子从不敢忘。”
听到他这么说,黄珹高兴了,笑道,“没忘就好,没忘就好。”
静坐的两人不言也不语,彼此对视着。
任谁都能看出黄珹这过于热情的态度中浮现出的刻意,对方也果然笑着笑着,就像是忘词了一样,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什么好。
“国尉怎么在这儿?”
听到萧玖的问题,黄珹可算逮到机会,赶忙出声,“是这样,老夫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事想询问你的意见。”
他毕竟是个粗人,对于心里盘算着的事情也不怎么会遮掩。
年龄不小了的老将军,情不自禁的搓动着手指,身体板正的端坐着,顿了顿,开口对坐在右边的萧玖道。
“本将军……想收你为义子,你意下如何?”
室内不知不觉安静下来。
萧玖除了一开始的意外之后,后神情平静,不见一丝波澜。
见萧玖半晌不答,萧珹心里已多少有所猜测,迟疑着道,“你不愿?为何?”
可是看不起我黄家?
心里正这么想着,就被另一人的声音打断了思绪。
“德英,你还不明白?他不会接受你代我所行的补偿的。”
魏奚和的神情很平静,只是在这片平静之下,是不以为意的嘲弄。
“他要杀我。”
嘣——
紧张的气氛犹如拉紧的琴弦,随着他那四字落下,彻底断裂。
黄珹不信,又诧又想笑,“这怎会?你……”
他还想说什么,只是他看到了少年略显稚嫩又冷的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一阵无言的安静之中,他慢慢闭上了嘴。
少年平静的眸色尤为幽深,带着无端的冷凝。
“国尉大人果然聪明,也确实是慧眼识人,一眼便看出小子有仇必仇的性子。”
“萧玖,魏老头他……”
魏奚和脸上冷冷一笑,正对上萧玖的视线,话却是对着黄珹说的,“德英,我知你好意。只是我二人已是不死不休的死敌,绝无回转的余地,注定是要你白费功夫了。”
萧玖勾唇,微微一笑,算是赞同了他的话。
看起来像是会友的和谐场面,不见任何争锋,说出的话却大相径庭,大概是萧玖的样子太无害,又太过温和,黄珹喉头阻梗了一下,还是开口劝道。
“萧玖,我知道魏老头这个老顽固险些害了你,”黄珹握紧了拳头,硬着头皮说下去,“可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一心为国,你亦是满腔忠心,实在不该刀剑相向。”
黄珹微垂着头,忍住心底的心虚,“若他愿向你赔罪,不若握手言和可好?”
“哈哈哈……”
不待黄珹说完,萧玖爆出一阵大笑。
他像是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笑得全身不住的抖动。
萧玖少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黄珹说到一半的话停住,看向笑的乐不可支的少年,微愣。
“误会?没有误会。”
萧玖尾音一沉,拿下遮挡在脸上的手,细白的手指下神情早已阴沉可怖。
他偏了下脑袋,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像个乖张少年朗,语气低沉,“我手下半数将士死在城外,这笔账,不可能不算!”
“他们本不该死,若非你他们怎会丢了性命!你杀我多少将士,我必会一一还回来。”
锐利的目光犹如利剑直射对面之人,说出的话亦带着冰冷三尺的森寒,事到如今,萧玖不装了,也实在装厌了。
“你忠心为国又如何?三朝元老又如何?蚍蜉撼树,焉知最终死的到底是谁!”
这一刻,他早无昨日在大殿上的温和谦良,反而犹如被惹怒的狼王,露出真实的、极端凶恶的一面。
这才是萧玖的真面目。
他与魏奚和撕破脸,就不怕对方再来杀他。
他不会再给对方任何机会了。
“萧玖!你冷静一点!”
今晨刚回来听说了魏奚和和萧玖之间发生的事,黄珹就觉头痛,不忍这两人为敌,便自以为机智的想了这个办法。
他提出收萧玖为义子,更多的是拿这个身份来补偿萧玖,也为安魏奚和的心,以免他再疑心萧玖会走错路。
只要萧玖接受这个条件,今后有他带着和亲自培养萧玖,魏奚和看在他的面子上,也总不会对萧玖动杀心。
可显然,他小看了萧玖的杀心,也小看了少年的心性。
魏奚和并不意外,因为他心中早有预料。
“你比杨国斯更可怕。”
而全天下,感受到萧玖的危险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你一路往上爬,求的是什么?”
老人慢慢轻抚着胡须,那双苍老的眼睛注视着萧玖一人,专注又淡然,没有紧张没有害怕。
大概是真相离他所想已经很近,所以他不需要求证,只用平述所想即可。
“你老师知道你的野心吗?十三公子和公孙胜如此维护信任你,你又是真心与他们结交的吗?”
“你假意投靠三公子,最后临阵倒戈支持四公子上位,为什么?”
“早知杨国斯勾结南蛮,意图谋反,却不上报朝中众人,又是为了什么?”
顿了顿,魏奚和继续想到萧玖做的另一件事上,他的目光慢慢变得冷凝,一字一句轻捻慢揉。
“你究竟为何死守上春?若说是忠于君王,前些日子大王离宫,你早该帮着护驾出城才是,可你却把大王拦回宫了。”
在魏奚和极缓慢的言语声中,萧玖不见任何反应,只是垂眸端坐,不悲不喜,如一尊玉人儿。
种种的矛盾之处全都聚集在常人难以发现的角落,如同蛛网,看似隐秘实则一切又被网罗其中,若一言一行皆为忠心,那这许多的违和之处又是怎么来的?
不对劲,太不对劲。
“你欺骗了所有人。”
这是魏奚和得出的最终答案。
这个年方十五的少年,将身边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若所忠非忠,所诚非诚,便只能说明,对方所图甚大啊。
“哧”
面对魏奚和的笃定,以及黄珹惊愣的神色,萧玖笑了,不是先前放肆的大笑,而是柔和的轻笑。
“所以我说,魏国尉,没有误会我。”
离的近的两人呼吸一滞。
魏奚和的表情沉下来,“你承认了。”
听到魏奚和的声音,黄珹这才找回神智,以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盯着少年。
“是,我承认了。”
萧玖施施然的点头,旋即笑道,“可我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关系?我与国尉之间,注定不可能共存了。”
他转动了下脑袋,视线轻轻划过四周,“国尉要杀我,因为你是国之忠臣,为国为民,而我是你认为的乱臣贼子,将来我甚至比杨国斯对齐国江山造成的危害更大。所以你要杀我。”
“可国尉,你的眼睛真的看清楚了江山现在是何面貌了吗?”
“狼子野心!其心可诛!”
魏奚和深吸了一口气,徒然暴喝。
看向萧玖的眼神已全是杀意,大有种想现在就杀了他的感觉。
“这个天下从无太平,何必自欺欺人。”萧玖并不怕他,举起对方面前的热茶,轻轻吹开白色的雾气。
魏奚和豁然起身,“你!”
“难不成你还想取而代之?!”
“凭你一微末庶子,也配?!”
萧玖想笑,抬头望向神情激动的老人,语气低沉。
“王失其鹿,天下共逐,周武氏祖上做得的事,凭什么后人做不得?”
看来这茶是喝不下去了,萧玖慢慢站起,不去看一旁神情已变得严肃的黄珹。
“国尉自诩忠臣,忠的到底是国还是君?君又是哪个君?”
“是死去的长公子?还是现在的齐国王上?”
萧玖含笑嘲弄。
看着面色徒然一白像是被问住了的老人,萧玖心里门清儿,“呵……”
“在国尉眼里,配继承齐王之位的只有长公子周武桓,因为他温良谦厚,贤德仁善,是你一手教出来的弟子。”
“可他却死了,最终登上齐王宝座的人不是他,所以国尉失望吗?”
看着案上静置的茶水,还是满杯,萧玖未曾动过一口,本不是一场好茶局,这茶沏了也是浪费。
萧玖心中一叹,接着说道,“连王位都坐不上去的储君,到底有何资格称王?”
他举目直视魏奚和,记忆回到那个静谧的夜晚,好像看到那个夜色中静立于亭中的男子。
“我见过长公子,你把他教成了一个君子,却忘了,他是要做一个王。”
“王,是不需要做君子的。他之死,或许自身早有预料。”
只有魏奚和还看不明白,他的得意弟子或许并不想当一个大王。
魏奚和呆愣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
萧玖转身朝门外走去,身后传来魏奚和颤抖的声线,以及喘着粗气的声音。
“你……你什么意思?!你好大胆!你不怕老夫请奏王上杀你吗?!”
许多事情或许不是他想不到,只是不愿去想,也不想去发现。
可萧玖却直直的戳破了这一层表象,魏奚和一时难以接受也是正常。
萧玖笑,一派云淡风轻,“若今日我来的是魏府,必当谨言慎行,一丝马脚也不敢露。可现在是在黄老将军府上,他不会提前准备好证人,来让你来借此杀我。”
“你若让黄老将军充当我出言不逊的证人,你觉得王上是信你们,还是信我?”
因为早就知道这里事先不会留其他人,也不会突然从哪里蹦出个熟人,所以萧玖才敢有恃无恐。
他明了黄珹今日请他来的目的,不为害他,又怎会事先布下杀招,更是清楚周武嬉对于这对文武重臣的忌惮,这才有萧玖的直言不违。
魏奚和的全身都颤抖起来,神情越发可怖。
“德英,杀……杀了他!!”
萧玖绝不可留!!
“所有罪责由我承担。今日必须除了他!!”
最后喊出的一声好似泣血,带着尖锐的杀意,直逼萧玖而去。
黄珹抿紧了唇,迟疑挣扎的望向萧玖的背影。
他在犹豫要不要动手……
“国尉。”
萧玖微微抬高声音,回头唤句。
他嘴角含笑,却满目凉薄。
“你既知我藏的深,又焉知你看到的,就是我全部的实力。”
“我今日若死,不出一个时辰便是你魏家全族被灭的时候。包括这京中的诸多大人,他们都将给我陪葬。”
赤裸裸的威胁,让室内二人就这么僵在了原地。
他们凭什么觉得,自己会毫无防备的前来赴约啊?
面容俊美的少年脸上的笑仿佛清楚的在说着这话,他走出庭院,再没回头。
“你没有第二次杀我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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