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小溪回到厨房所在的北侧院子时,酸枣正在院中的石案边无所事事地坐着。盛着牛乳的那方青瓷钵上盖着洗净的白绢,正慢慢放凉。

    曲小溪走过去,酸枣忙站起身,转去屋里给她沏了茶来。

    接着,主仆三人就一起等着。不是她们要等,是那道烤牛乳要等。

    这道烤牛乳出锅后得先晾凉,让膏体凝结成果冻状再入烤炉去烤,烤串来才能弹软细腻。若放在二十一世纪,搁在冰箱里两个小时就行了,古代没有冰箱,曲小溪夏日里做这个就得钻冰窖里去,冬天能露天搁着冷却倒方便不少。

    大宅院里藏不住事,曲小溪喝着茶与甜杏酸枣闲聊,偶有别处的下人进来走动提膳,闲言碎语不知不觉就飘进了耳朵里。

    “你可听说了?咱们家大小姐的亲事似是定下了。”

    “怎么就定下了?哪户人家?”

    “说是那位威将军。”

    “那位威将军……夫人不是不肯?说是当朝新贵,实则门楣可比咱们府低了不少。再说,威将军府上门议亲都是几日前的事了,当时既是不肯,如今怎的突然又肯了?”

    “谁知道呢,也许是当日就说定了,只是咱们不知道罢了。”

    这些闲话让曲小溪听了,只当听个热闹。待牛乳凉好结冻,她便回到厨房,将牛乳冻翻扣出来,一大个长方切做十二个小方,再架到烤炉上去烤。

    冷下来的牛乳一受热,那股甜香味又慢慢漾开。也就是刚烤透的时候,曲小溪将它取下,均匀的刷上一层金黄的蛋液,再放回去继续烤。

    待这层蛋液也烤熟,烤牛乳就制成了。曲小溪拿起一块信手一掰,弹软绵密的质感正合心意,内里涌来的热气带出牛乳与鸡蛋混合的鲜香,兼以恰到好处的淡淡甜味,引得曲小溪禁不住一笑。

    她自顾将这一小块吃了,又塞给甜杏与酸枣各一块。甜杏惯爱吃这样的小甜食,吃得嘴里鼓鼓囊囊还要出言夸赞:“好吃!”

    曲小溪笑一声,寻了只白瓷碟将余下九块装好,再呈进食盒,好给曲许氏送去。

    提着食盒走出厨房,又是沿着曲折回廊一顿好走。步入女眷们所住的后宅有一处梅园,曲小溪想着这条路近,可走进去没几步就听到熟悉的说话声,她立时想转身改道,却被唤住:“二妹妹?”

    曲小溪只好停住脚,乖乖巧巧地转身,衔笑:“我正要去向母亲问安,姐姐也在呀?”

    语毕,就见身旁的假山折角处人影一晃,曲小清与曲小涓一同走出来。

    曲小清与曲小涓都是曲许氏所出,也是曲家唯二的两个嫡出女儿。长女曲小清十七岁了,只因有父母宠着才没急着嫁人;曲小涓行三,比曲小溪略小一岁,如今十四。

    曲小溪对这一姐一妹并不亲近,却很知道如何能不树敌。尤其是在曲小清面前,她惯会当个天真无害的妹妹。

    于是待曲小清走近,她刚屈膝一福,就被曲小清伸手拦住:“寻王的婚事……我听说了,对不住你。”

    曲小溪眨了眨眼,抬眸望着姐姐。

    不同于她这张脸的灵秀,曲小清生得清丽温婉,一颦一笑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现下说着抱歉之语,美眸中都染上一重落寞与愧疚,瞧着楚楚可怜。

    曲小溪扬起笑脸:“姐姐这是什么话?我觉得这婚事很好呀,我从前倒没想过……自己竟能嫁给寻王这样的显贵。”

    她话音未落,曲小涓已扑哧一声笑出来:“小家子气……”

    “小涓!”曲小清厉喝,小涓忙噤了声,怯怯地望着姐姐。

    曲小清执起曲小溪的手,与她一同往曲许氏的住处走去,说话的口吻愈发温柔:“有些事……你不大懂,但你放心,凭他如何显赫,咱们家里也还是跟宫里能说得上话的,自会给你撑腰。你的嫁妆……我会忙着母亲悉心为你筹备,你不必怕什么。”

    曲小溪仍是那副没心没肺地模样,摇起头,玉钗上的流苏被摇得一晃一晃:“我不怕啊,我知道寻王是废太子,可又不是吃人的怪物,怕什么呢?”

    说着她忽而往曲小清面前凑了两寸,大喇喇一笑,指指手里的食盒:“这点心要趁热给母亲送去,我先不跟姐姐聊了……改天去找姐姐说话!”

    语毕就加快了脚步,真要赶路似的匆匆往曲许氏那边去了。甜杏与酸枣心领神会,低着头朝曲小清一福,便你跟着她疾步离开。

    “哎……二妹妹!”曲小清唤她,但没能唤住。被甩在那里,对这缺心眼的妹妹没办法。

    “姐姐跟她说这么多干什么!”曲小涓跟上来,拧着眉头透出几分嫌弃,“她一个庶出的,能嫁进王府,原也是抬举她了!”

    “不许再说这样的话!”曲小清板起脸,曲小涓闭了嘴,神色却多有不服。

    曲小清冷睇着她:“日日将嫡出庶出挂在嘴边,也不知是跟谁学的。偏母亲肯宠着你,若让父亲听了去,早晚罚你跪祠堂!”

    曲小涓见长姐真的生气,不敢再吭一声。

    另一边,曲小溪“行色匆匆”地走了好一段才停住脚,小心翼翼地回头张望了眼。

    见看不见曲小清与曲小涓了,她暗松口气,理理衣衫,不急不缓地继续前行。

    甜杏与酸枣早看出她这是有意避着曲小清,适才却不好说什么。现下见没人了,甜杏终于小心劝说:“姑娘何苦躲着大小姐?她既有愧又愿意出力,对姑娘原是好的。”

    曲小溪笑一声:“大姐姐说话一贯好听,这你还不清楚?”

    整整十五年,已足以让她知道这个大姐姐是什么样的人。

    甜杏皱皱眉:“那听几句好话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依奴婢看,姑娘若真成了寻王妃,那也是咱们侯府的脸面,大小姐或许真要管上几分,也为自己结个善缘?”

    “可我实在没法念她的好。”曲小溪一喟,“这婚事我是今日冷不防地才知道,可宫里必定早已和母亲通过气了,大姐姐也必是知情的,你信不信?若她真心疼我,大可一开始就劝劝母亲,也未必就不能替我拒了这婚;顶不济了,她无力阻止却私下来与我透个底,我也感谢她的好心。”

    “但她偏生之前什么都不做,如今却来说这些不疼不痒的话。这就不是为着我好,是求自己心安罢了。这真是,哎……”

    曲小溪摇摇头,感叹:“真是好大一朵白莲花!”

    这话若落在旁人眼里,大抵要往“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上想,觉得是句好话。可甜杏酸枣都是自幼就跟着她的,早知这话在自家姑娘嘴里不是什么好词,不禁相视一笑。

    酸枣摆出一副傲气:“管她什么红莲白莲的,姑娘不喜欢,就不理她。”

    “对,不理她!”曲小溪抿笑,眼见曲许氏的院子已不大远了,不再多做议论,安安静静地送点心装乖去。

    此日之后,宫里来议过亲的事暂且被搁置了一阵子,倒是曲小清的婚事因已定下,府中上下都忙碌起来,备嫁妆的备嫁妆、挑吉期的挑吉期。

    待到正月初二,京中又落下一重薄雪。这雪落在地上瞧着软软的,覆在红墙绿瓦之上,成了一片温柔的景致。

    皇宫西侧的琅苑之中,书房前院四周栽种的翠竹也也都蒙上了一层白绒。寻王楚钦立于廊下一语不发地观着雪,身形尽被纯黑的狐皮大氅笼着,饶是玉冠束发的模样透出几许清隽,也驱不散那股让人生畏的威势。

    他身侧两步远的位置立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宦官,此时躬着身、赔着笑,小心翼翼地禀话:“……户部回话说,寻王府已大致修好,年后就可搬去了。下奴……下奴昨日去看了看,他们倒也算尽心。”

    “尽心?”寻王忽而有了笑音,上扬的语调耐人寻味。禀话的宦官霎时噎声,面色苍白地盯着他的背影,须臾,却见他摇头,“还有呢?”

    “还有……您的婚事。”宦官说及此出,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今早长秋宫传了话来,说是……说是皇后娘娘看了几十户的姑娘,最后定下了永平侯曲家的嫡女。”

    永平侯。

    寻王无声地又笑了下,转身步出房门。

    那宦官点头哈腰地跟着:“下奴想了想,端王妃是纯宜皇后的本家侄女,也是侯府出身。曲家这侯府出身……倒也差不了些许。”

    楚钦眉宇轻挑,瞟了他一眼,一语不发地去书案前落座。

    那宦官行至他身侧,声音里带着两分轻栗劝他:“殿下想开些,皇后娘娘总归……总归面子上还是做得周全的,落在旁人眼里,这也都是一门好亲事。”

    “是啊。”楚钦轻笑。

    永平侯府曾是盛极一时的侯府,选他家的千金来给自己当王妃,任谁也不会觉得继母在亏待他。

    左不过……

    左不过就是深想下去,这岳丈家已无几分实权可说。

    楚钦心生玩味,执盏饮了口茶,直言:“还有呢?”

    宦官一愣。

    他悠悠地看过去:“突然这样为母后说好话,你必是查到什么了,说吧,我不发火。”

    “就是……”宦官如鲠在喉,在楚钦的注目下扑通跪地,“下奴去……去查了户籍,见这位……这位曲家小姐,乃是庶出,只是养在了嫡母名下所以……”

    “就这样?”楚钦淡淡,不大在意,“那按名分算,倒也是个嫡女。”

    “殿下容禀!”那宦官重重磕了个头,“户部也说她生母早亡……是自幼就养在侯夫人名下的。可下奴看着那墨迹……墨迹分明是新的,只怕这说辞……”

    说话间他抬起头,正碰上楚钦眼底划过一抹凛色。

    “殿下!”宦官心头一慌,忙膝行上前,苦苦劝道,“殿下息怒!皇后娘娘戏做得足,您可不能……不能去打这个脸啊!其……其实,嫡出庶出也不那么打紧,禄王妃也是……”

    他说及此处住了口,没将议论主子的话说出来。

    楚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二嫂禄王妃也是庶出,因为当时挑中了她两广总督府的出身,但两广总督的正房不能生养,家中没有嫡女。

    再进一步说,本朝选王妃皇子妃,虽看重家世,实则看重的是父兄的门楣,嫡出庶出素来并不太打紧。

    寻王原也并未觉得自己的王妃必须是哪家的嫡出千金,只不过在得知继母做的这些小动作之后,事情就变了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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