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两刻后,王府各处都飘出饭香。珍馐美味端上餐桌,色香味皆令人食指大动。

    府中西侧,孙侧妃坐在淑燕斋里简单的用了几口,就打算让人撤膳了。她的日子素来过得简单,府中许多下人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她也并不太当回事。

    她知晓自己的身份。昔日尚寝局将她赐给当时还是三皇子的寻王开蒙,她连名分都不敢求,做好了一夜过后就被三殿下打发走的准备。

    现如今他不止留下了她,还在开府后给了她侧妃的尊位,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她很知足。

    “撤了吧。”孙侧妃启唇,身侧的侍婢轻声一应,同时奉上茶盏,侍奉她漱口。

    她正要伸手去接,一宦官端着托盘迈进门来,朝她躬身:“侧妃安。”

    孙侧妃浅怔,抬眸看看他手里的东西:“这是?”

    那宦官笑道:“王妃好心,适才特意着人吩咐了膳房说今晚给各院都添一盏汤。虑及胡侧妃来了月事身子不清爽,还在胡侧妃那一盏里多添了两颗枣子呢。”

    孙侧妃含着浅笑听,听到最后一句,神情略微一怔。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当即颔首:“多谢王妃了。”

    语毕,身边的侍婢就去将汤端了来。孙侧妃扫了眼,是熬得金黄的鸡汤,色泽诱人鲜香浓郁,她原觉得已然吃饱,见了这汤色倒觉得不如再多吃两口。

    数丈外的香雾斋中,胡侧妃盯着飘在汤上的那两颗红枣子,觉得一口气噎在了胸中。

    那两颗枣子很大,肉质饱满,经汤汁一炖显得格外圆润,暗红的颜色在鸡汤的油脂中镀出几许鲜亮,亮得让她觉得刺目。

    她盯了许久,才恍惚记起还有外人在,深吸了口气,强缓出笑:“有劳了,多谢王妃。”

    前来送汤的宦官低眉顺眼:“下奴告退。”说罢就退出了堂屋。

    胡侧妃手里仍执着筷子,她原还没用完膳,现下却忽而觉得倒了胃口,什么也不想吃了。

    很快,她就将筷子随手撂了下来,烦乱地摇头:“撤了吧,不吃了。”

    身侧侍婢小心地看她一眼:“那这汤……”

    胡侧妃脸色更冷:“太油了,没胃口,一并撤了。”

    下人们不敢多言,一个个安静无声地上前,手脚麻利地将菜肴撤下。

    待他们退出去,屋中只剩了胡侧妃近身侍奉的两名婢子,她终于按捺不住,一掌狠拍在案上。

    两名跪地皆扑通跪地,谁也不敢吭声。

    胡侧妃心里有气,胸口起伏不止。

    她生得美艳,不是曲小溪那种灵动乖巧,一颦一笑都妖娆到极致。皇后正是因为这个才将她赐给了寻王,她也的的确确得了宠,在府里享受无尽风光。

    她因此从来没想过,新王妃一过门就敢这么明里暗里地给她脸色看。

    ——她不必问都知道,这两颗红枣的事必是满王府都听说了。

    可她还偏偏说不得什么。这事真论起来,只能说是王妃好心,便是放到皇后娘娘那里,也说不得王妃半句不好。

    胡侧妃感觉自己好像刚刚吞了颗苍蝇,噎在胸中,堵得心里一阵阵犯恶心。

    月明星稀,草叶窸窣。前宅南闲斋的院门外,几名宦官低眉顺眼地侍立着,不时扫一眼院中紧闭的房门,虽听不见分毫动静,心却一个个都提着。

    等了不知多久,房门终于被推开,几人齐齐看去,方嬷嬷提步走出来。

    她走得很急,藏蓝色的马面裙在走动间直生出风。途经他们身前,他们一句话都来不及问,只能看到她板着张脸,面色铁青。

    两息工夫,人已走远。几人紧绷的心弦刚松了两分,余光又见另一道人影走出门来。

    几人再度望去,寻王阔步而出。他自幼丧母,在宫闱倾轧之下惯于遮掩喜怒,清俊的面孔上总不见什么神情。

    但在他们迎上前去的时候,他薄唇轻启,冷淡地吐了一个字:“滚。”

    几人一阵瑟缩,慌忙退开。楚钦信步走出月门,明朗的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颀长,暗色衣袍上以金线勾织的绣纹泛着淡淡光泽,清贵矜持的气质却掩不住几许若有似无的戾气。

    几名宦官不敢再上前,只得缩头缩脑地留在南闲斋的院子里。

    楚钦一路向北,径直折向芝兰阁。因天色已晚,又没带下人,独自行走在夜色中的身影不甚清晰,沿途许多下人都与他只剩咫尺之遥时才惊觉是谁,惊慌失措地退到道边施礼。

    “方嬷嬷果然有本事。”

    芝兰阁的卧房中,曲小溪听完方嬷嬷赏汤的安排恍然大悟,啧啧称奇。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白日里她只想着要不要计较胡侧妃不来问安的事,却没想过,有时行赏反倒可以立威。

    方嬷嬷以她的名义赏下去的几盏汤各院都有,唯独胡侧妃那份多了两颗枣子,其中的意思拿捏得明明白白,堪堪就是在说:我是正妃,听说你身子不爽我当然要照顾你。但你也属实不配让我多费什么心思,上好的鸡汤人人都有,给你多添两颗枣子意思意思,就算我尽过心了。

    这样的安排里既有身为当家主母的“关照”,又有官大一阶的傲慢与轻蔑,更显得她压根没把胡侧妃的所作所为放在眼里。

    她都没放在眼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把戏自然灰飞烟灭。

    曲小溪翻来覆去地细品,心里那个给方嬷嬷点赞的按钮都快被她按碎了。

    坦言说,她心下对这位胡侧妃并没有那么看不上眼——在社会主义的光辉旗帜下生活了二十年的人,很难对旁人生出这种蔑视。

    可在眼下这个情境下,方嬷嬷的安排真的让她很爽。

    于是甜杏端着刚出炉的蛋黄酥走进屋时就见曲小溪面上含着笑,不及她打趣一句,曲小溪先行抬起头来,目光往她手中的碟子上一落,眼睛就亮了:“出炉啦!”

    “嗯,姑娘快趁热尝尝。”甜杏将碟子放在榻桌上,曲小溪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枚来,一口咬下去,豆沙的甜、江米的糯、调制过的咸蛋黄的细沙质感与咸香味混合着嚼开的酥皮一起在口中漫开。

    她吃得满意,眉眼弯弯含笑,转而招呼甜杏酸枣:“你们也吃些。现下没外人,咱就和在家时一样。”

    甜杏酸枣便各自笑吟吟地也拿起一个,酸枣年纪略小些,心眼也少,见了点心就只顾着吃,甜杏却边吃边道:“奴婢瞧方嬷嬷挺喜欢姑娘的,姑娘这回也算旗开得胜。就是寻王殿下那边……”

    她打量曲小溪两眼:“姑娘打算怎么打破这僵局?”

    “这算什么僵局。”曲小溪无所谓地笑笑,“我倒觉得,寻王若不想见我,我索性不见他也好。”

    甜杏讶然:“姑娘怎么这样说?您是王妃,总要与寻王殿下夫妻和睦才好。岂有与方嬷嬷谈得热络却反倒不在意寻王的道理?”

    曲小溪摇摇头:“这世道男人三妻四妾,对女人连尊重都没有几分,还谈什么‘夫妻和睦’呢?方嬷嬷可不一样,她资历深又明事理,我拿她当长辈敬着、当老师学着,左右不吃亏。日后我若能得她帮衬扶持,将后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总归不会差,远好过和几位侧妃妾侍去争一个男人。”

    曲小溪说罢吐吐舌头,挤着眼睛小声说:“狗男人不配。”

    甜杏与酸枣扑哧笑出声,酸枣应和说:“是,狗男人不配!”

    门外,楚钦探向房门的手顿住。

    曲小溪所在的卧房与他所站的位置间其实还隔着一方堂屋,只是她坐在窗边的茶榻上,与他就只剩了咫尺之遥,清泠泠的话音字字入耳。

    他的手就那么悬在那儿,修长的手指被月色照得苍白,透出一种寒涔涔的意味,令人望而生畏。

    候立在门外的宦官早已跪在地上,脸色惨白,只恨自己没能早些注意到寻王往这边来。但凡他眼力更好些,早点进去通禀,也不至于让寻王听到这样大不敬的话。

    下一瞬,寻王的目光凌凌划来,像一柄寒光毕现的刀子。

    宦官在他的注视下瑟缩着,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寻王的视线投向茶榻旁的那扇窗,窗纸上映出的倩影清丽婀娜。

    “狗男人,不配?”他慢条斯理地念了一遍这五个字,脚边的宦官瞳孔骤缩:“殿殿殿,殿下……”

    寻王轻轻啧声:“附和王妃的是谁?”

    那宦官打了个激灵,仔细想了想,小声道:“应是……是王妃身边的随嫁侍婢,酸枣姑娘。”

    “好。”寻王嘴角勾起一弧笑,遂转过身,信步向外走去,“本王明日要去钓鱼,你去割了她的舌头,拿来给本王当鱼饵。”

    话未说尽,人已走出院门。那宦官身子一软,跌坐下去,目瞪口呆地盯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

    他在宦官之中并不算聪明的,所以虽被挑来服侍王妃,却也只让他在院外守着,怕他在贵人面前不够灵巧,办不好差事。

    是以他一时直不知该怎么办,不敢违命,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进了卧房,朝正自说笑的主仆三人一拜:“王、王妃……”

    三人看过来,笑音都收住,曲小溪不解道:“怎么了?”

    “寻……寻王殿下适才突然孤身前来,下奴……下奴不及通禀……”他每一个字都在打颤。

    曲小溪听及此处已然到吸一口冷气,浑身渗出一股恶寒:“那他……”

    “殿下听见了!”宦官声音里带了哭腔,恐惧升到极致,浑身战栗如筛,“还……还听到了酸枣姑娘的附和。走时吩咐说,说让下奴把酸枣姑娘的……的……的的的……”

    他结巴得厉害,明明还没说到重点,却已显得足够吓人。

    酸枣脸上血色尽失,想追问却发不出声,好在曲小溪稳住了,挑眉低喝:“要酸枣如何?别慌!快说!”

    “殿下让下奴把酸枣姑娘的舌头割下来给他钓鱼用!”

    一字一句,骇人听闻。

    扑通一声,酸枣双腿一软瘫倒在地,曲小溪倒吸冷气,齿间直颤:“你敢——”

    “下奴……下奴不敢啊!”宦官心里叫苦,叩首连连,“可是……可是殿下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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