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凌乱地披在李观月身上,从贺淮的角度,能清楚地看到她脖颈肩头上新留下的痕迹。

    她攥着双拳,分明已经气的身体发抖,却依然强行压住自己的火气,没有当场发作。

    贺淮忽地想起,十一二岁的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打陀螺,李观月一个女孩家非要凑热闹,结果被绳不小心抽到了手,白净的手背上顿时多了一条红痕。他们都以为她会哭着回家叫兄长来撑腰评理,教训那个抽她的男孩子,谁知李观月硬是一颗泪没掉,而是自己捡起鞭子,狠狠抽了那个男孩一鞭,气呼呼地说再也不和他们玩了。

    那时她不会觉得委屈,只觉得生气,而且怒火从不压在心底,表现得明明白白。

    “你可知,身为奴婢,欺骗家主是什么后果?”贺淮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此话一出,李观月就清楚了,贺淮查过她,或者根本就是认识她。

    落魄以后,她最怕见到的就是故人。怕他们对她指指点点,议论她的父母,哀叹她的前程。

    而贺淮……

    贺淮捞起书,翻到最后一页,从夹层里抽出一张薄薄的纸,展平,松手,纸飘落在地,刚巧落到李观月脚边。

    李观月低头一看,顿时眼前天旋地转。

    那分明就是她父母的逮捕令!

    “你,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李观月脑门嗡嗡,背上冷汗直流。

    贺淮早就知道她的身份。这几日看着她在旁人面前伏底做小,给人下跪被人泼水,他是什么感觉?他会进宫报给皇后娘娘,告诉她两个余孽已经长大,抓紧处理干净才好?

    皇后娘娘早将此事抛到九霄云外,可是经人提醒的话,未尝不会想起来。

    她以为自己在京城无旧相识,也没有谁会闲的去查一个奴婢的底。

    可显然,贺淮就是这么“闲”。

    “我为什么不能有?我想要,官府难道会压着不给么,观月小姐?”能给他帮上忙,府衙里管案底文书的高兴都来不及,屁颠屁颠就把东西送过来了,李观月哪年哪月哪日离开金陵,何时入了奴籍,他都一清二楚。

    李观月被那一声“小姐”刺的眼前发黑。

    “对不起老爷,奴婢知错,还请老爷恕罪。”白纸黑字,李观月别无他法,扑通一声跪下,伏在贺淮身前,像一片凋零的树叶。

    “你错在哪儿?”

    “奴婢不该欺骗老爷,谎称自己是京城人氏。”

    “还有?”

    李观月十指死死扣住地板,因为洗衣而皲裂的指尖崩破,流出点点血迹。

    静默片刻后,她任命地低下头:“罪臣之女。”

    虽然她的父母只是宫廷斗争的牺牲品。可她现在既然无力改变,无法给父母伸冤,只能让活着的人先继续活下去。

    听到这句,贺淮才满意。

    “奴婢去领罚。按规矩,在后院跪满六个时辰。”李观月撑着无力的身体摇摇晃晃站起来,转身便要往外走。

    “慢着。”贺淮叫住她,“你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答的让我满意,罚跪的时间减半。”

    李观月麻木地回到床前。“老爷请问。”

    她明知道贺淮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是以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跪六个时辰,恐怕根本撑不住。

    “知道自己入了奴籍的时候,心情如何?是不是又羞又恨,恨不能结果了自己?”

    “奴婢没有别的选择,只想活下去,所以很快接受了,没有特别的感受,其他的也早已记不清。老爷对这个回答可否满意?”

    贺淮显然是认为这个答案不怎么样。

    李观月悄悄瞄了一眼他的表情,心道这六个时辰恐怕是不能免了。她沉默地站起来,边整理衣服,边往门外走。

    看着她瘦削的背影,仿佛风一吹就能刮走似的,贺淮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真去跪六个时辰,李观月可能会死。

    他突然发了善心,开口:“算了,回去睡罢。”

    李观月转身,远远地朝他鞠了一躬:“奴婢会跪满六个时辰。还请老爷莫要再向别人提及家父家母一事。”

    语毕,她抬手关上房门,影子在窗格上拉起一道细长的线。贺淮知道她是去后院了。

    他心中腾起一阵没来由的烦躁。罢了,她想跪就跪,与他何干。

    三更过,贺淮翻身,依旧是睡不着。

    “宋周,宋周!”

    他干脆坐起身喊。

    宋周是他的侍卫长,既协助他在军队中传令,也在府中鞍前马后。

    “你去看,她还在后院里跪着么?”

    片刻,宋周回来,“回将军,正在跪。”

    贺淮一瞬间更是睡意全无。他披衣下床,令宋周在西厢房等着,他去去便回。经过桌旁时看到地上的逮捕令,贺淮随便一踢,那张薄薄的纸便皱皱巴巴,破了半块。

    宋周捡起来,从香炉里引火烧掉了。反正贺淮取来的时候说过,不过是张无用的废纸。

    贺淮一路来到后院。

    后院里有一处凉亭,闲暇时能用来吟诗赏月。不过贺淮向来没那个兴致,搁置多年,倒成了丫鬟婆子空闲时嬉笑玩闹的地方。

    这儿常年晒不到太阳,绿植长得比旁处低矮,空气里也总是透着凉意。

    李观月面朝凉亭跪着,双肩垮下去,背对着他。

    她冻得狠了,两手叠在一起搓,搓热乎一点后一次贴上脸、胳膊、大腿。

    贺淮指节咯咯作响。

    他回到西厢房,命令宋周:“你叫夫人去后院,说李观月在里头罚跪。”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不要提到我。”

    宋周不明所以,不过长期以来他早就习惯了执行命令不问原因,当即跑到北房正房里找正当值的丫鬟。

    贺淮将窗户打开半扇。那扇窗户刚好能看到北房院子。大约过了一刻钟,李观月单薄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她先一瘸一拐地把吕延漪送回屋,然后才慢腾腾地回到耳房。

    关上门,耳房小小的窗户里点亮一盏橘黄的灯。

    贺淮又开始后悔自己心软。

    她是罪臣之女,她的父母害死了表姐,自己也曾经被她当众欺辱。这样的人,不值得被同情。

    可是如果继续让她跪着,贺淮心里清楚,他今晚是睡不成觉了。

    李观月并没有睡得踏实。

    她悬着一颗心,生怕贺淮起来后发现她违令,罪加一等。

    但吕延漪说是贺淮那边的人过来传的话,又直言一定会护着她帮她说话,而她确实精疲力竭,扛不住,不想活活跪死,回来快速清理干净自己,拖着疲惫至极的身体爬上了床。

    然而等她一早起来,碧荷却告诉她,贺淮天不亮就去上朝了。

    她被罚跪的消息早就由当晚值的告诉了其他人。见她再更冷的地方罚更长时间的跪,还是被贺淮罚的,碧荷瞬间觉得她顺眼了许多,还大发慈悲地给她捎了两个包子。

    起来去给吕延漪梳头,李观月把昨晚的事告诉了她。

    吕延漪听了,犹豫许久,跟她讲了另外一件事。是她觉出贺淮和李观月关系不对后,偷偷托自家兄长帮忙查的。

    当初皇后往令妃送她的熏香里下毒,自导自演了一出戏,又伪造了李家父母和令妃的通信让事情看起来更真实,最后皇帝将令妃打入冷宫,第二天就传出了自缢的消息。

    自缢还是“被自缢”,他们在宫外的不清楚,真相估计只有皇后才清楚。

    而令妃,是贺淮的表姐。

    舅母家的一个远房亲戚膝下无子无女,而舅舅家女儿又太多,两家商量着把表姐过继给了远房亲戚。没想到表姐入了皇上的眼,一路攀升做到令妃,惹到了皇后。

    也正是因为这一轮过继,令妃和贺家的关系几乎只剩一条藕丝,当初处罚时也就没牵连到贺家。

    “但是我听说,夫君儿时,同先令妃的关系很好……”

    说着,吕延漪思绪越来越飘忽,眸中满是落寞。

    她来不及替李观月担心,她已经自顾不暇。

    成婚几天,她便守了几天空房。这几日她能用月事做借口,若是过了这几日呢,她还能一直来月事么。

    她在很多事情上是比较迟钝,但不意味着她没有脑子。她看得出来,贺淮根本不喜欢她,也不想碰她。

    现在不是她找理由逃避贺淮,而是贺淮在帮她找理由逃避。

    而李观月得了这个消息,心头大震。

    原来贺淮是在把对父母的怨恨发泄到她头上,以为是她父母与皇后勾结,结果事成之后成了皇后的废棋,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

    可是他为什么不说?

    她的父母是无辜的。贺淮应当报复的不是她,而是皇后呀。

    李观月心乱如麻。

    她奔回耳房,把和制香有关的东西全部锁进了床底的柜子。

    这些不能再拿出来。免得被贺淮看到,睹物思人。

    贺淮对付不了皇后,整治她却是易如反掌。

    吕延漪思虑许久,才终于艰难说:“观月,你能不能想个法子,让夫君来我……”

    然而话没说完,李观月已经不见人影。

    她掌心冒出冷汗,“刺啦”一声,撕坏了新取出用的绣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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