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溪给面子,皇后心情更好,噙着笑看向早已等待的众人:“如此,便开始吧。”
“是。”
众人起身答应,一旁等候的宫人们立刻上前研墨,大殿之上瞬间只剩下纸张轻翻的声响。浓郁的墨香和纸页声,勾起了傅知宁极为久远的回忆。
那时候母亲忙着打点铺子田产,父亲忙于仕途,谁也顾不上教她读书识字。她亦野生野长一般,成天跑去打扰百里溪读书,百里溪大约是被她吵烦了,干脆给她寻了些话本,要她自己打发时间。
“可是我看不懂。”七岁的她说。
百里溪当时也不过十四,闻言愣了愣:“你家没为你请先生开蒙?”
“没有。”
百里溪顿时蹙眉,许久之后斟酌开口:“不识字可不行,日后我教你读书写字吧。”
她当时年幼无知,当即就答应了,于是接下来三年,每一天都要练字,每个月都要被打几次手板,捱完打不长记性还要去找他,找了他又要练字。傅知宁直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手心隐隐作痛。
而现在,自己竟然又要在他面前写字了。傅知宁只觉头脑空白,僵坐在那儿连笔都没碰一下,在一众开始忙碌的小姑娘里格外显眼。
于是皇后和百里溪同时看了过来。
“知宁!知宁……写字!”徐如意冒死提醒。
傅知宁回神,发现其他人都已经动笔后,赶紧在笔架上选了支笔。
皇后一直看着她,看到她选的笔后轻笑:“你要用这支?”
傅知宁顿了顿,发现其他人用的都是玉节细笔,唯有她拿了一支竹节粗笔。这种笔虽然好看,却极为难用,书法稍微差些,写出的字都惨不忍睹,敢用此笔的要么书法极好,要么便是文墨不通的半吊子,而后者显然比前者要多。
皇后一说,其他人也看了过来,对面的李宝珠没忍住,偷偷笑了一声。
傅知宁尽可能忽略百里溪的视线,低着头起身答话:“回、回皇后娘娘的话,小女用惯了粗笔。”
“那便开始吧。”皇后温和道。
大殿之内再次静了下来,傅知宁抿抿发干的唇,轻呼一口气翻开手边佛经,看了眼内容郑重落笔。
第一笔写在纸上,幼时养成的习惯使她快速沉下心来,无暇再顾及文墨以外的事宜。她坐得笔直,头微微低着,垂下的睫毛如细细密密的扇子,在眼下映出一小片阴影。
皇后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后噙着笑看向百里溪:“姑娘们面皮薄,掌印指点时切记口下留情。”
“自然。”百里溪垂眸。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时间差不多了,百里溪便缓步往台下走去,按照座位尊卑依次点评,虽然点到即止,却也言之有物,小姑娘们紧张之余,不由得按照他指点的去改,果然好了许多。
傅知宁抄到最后几句时,心里渐渐开始发慌了,因为百里溪此时已经来到如意面前,下一个就轮到她了。
“徐小姐的字……”百里溪看向纸上个头略大的簪花小楷,秉持只说好话的原则款款夸道,“字如其人,活泼灵动,只需落笔时力度再重些,便能多一分风骨。”
徐如意闻言连忙尝试,果然好看了许多,她连忙抬起头道谢,百里溪却已经去了傅知宁面前。
傅知宁正在写最后一个字,听到他对如意这样客气后松一口气,想着他说话这么客气,自己应该也能轻松过关。
可惜想是这样想,真当他来到跟前时,她的指尖还是不由得一颤,一撇当即撇出好远。
“慌什么。”他淡淡开口。
傅知宁又一颤,墨迹干脆撇到纸外去了。
这可真是……厄运偏找苦命人啊。傅知宁硬着头皮放下笔,起身向他施了一礼:“掌印。”
百里溪不言,拿起宣纸看了许久都不发一言。
大殿上一片静谧,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傅知宁冷汗都快下来时,百里溪淡淡开口:“傅小姐这几年,想来没怎么练字吧?”
“噗……”李宝珠直接忍不住笑了。
百里溪点评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这般直接,其他人也都在忍笑,只有徐如意一脸担心。
傅知宁脸颊泛红,半晌才尴尬回话:“的确是……没怎么练。”
“心不够静,笔迹慌张飘浮,落笔的重点也有些偏了,”百里溪声音不大,却能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笔触太生疏了。”
傅知宁低着头,一句都不敢反驳。别人看来,她是被羞辱得抬不起头来,只有她心里清楚,百里溪这三言两语,成功勾起了她初学写字时的恐惧。
徐如意坐不住了,连忙起身解释:“傅家近来事忙,表姐为帮家里分忧,这才耽搁了。”
“听说傅小姐八岁家中才请先生教导,如今能写成这样,想来也是难得了。”李宝珠突然接了句,换来徐如意一记瞪视,她当即不服气地瞪回去。
大殿之上静了一瞬,皇后这才笑道:“世上哪有万全人,掌印不必太过苛刻。”
“是。”百里溪放下纸张。
“那么依掌印之见,今日谁可拔得头筹?”皇后转移话题。
她话音未落,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默默等待他的答案。
百里溪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傅知宁。”
“……嗯?”傅知宁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抬头看他,与他对视的瞬间,才意识到并非在叫自己。
其他人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等明白他说的是何意后,顿时出现一片小小的骚乱,皇后眼神微讶:“什么?”
“今日头筹,当是傅小姐。”百里溪面向皇后,双手合叠行了一礼。
李宝珠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傅知宁怔了怔,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后哑然:“可你方才不是说……”
“皇后娘娘看了便知。”百里溪没有多言,便有人收了所有纸张呈递上去。
皇后仔细翻看,片刻之后笑了:“的确是知宁写得最好。”
现下连皇后都认同了,众人更为惊讶,李宝珠忍不住道:“娘娘可否开恩,让我等一同欣赏?”
“怎么,你不信娘娘和掌印的眼力,要亲自检查?”徐如意现在烦透了她。
李宝珠被怼得心下一慌,正要反驳,皇后便笑道:“那便都过来瞧瞧吧。”
“是。”
众人鱼贯而来,皇后便叫人将十张字摊平了任她们去瞧。只见十张字九张是小楷,唯有傅知宁一人行书流畅笔锋锐利,颇有气吞山河之势,虽然后面明显慌乱,却瑕难掩瑜,在一众字里显得格格不入。
这一对比,再不服的人都要服气了。尤其是李宝珠,认真所写的字正摆在傅知宁的旁边,显得小气又拘谨,直接被比到泥里去,再想自己刚才口出狂言,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原来掌印是出于欣赏,才会多加指教,“”皇后含笑看向傅知宁,“知宁可要领情才行。”
“是。”傅知宁勉强扯起一点笑意,屈膝福了福身,只想这个环节快点结束。
而皇后也不负所望,直接总结陈词:“既然第一毫无异议,那今日起就多辛苦你了。”
傅知宁一愣,这才想起能者多劳的规矩,心里不由得叫了声苦。
不过她没太头疼,百里溪便开口了:“只怕不行。”
众人一同看向他。
“傅小姐的字颇具锐气,与经书相比,更适合抄兵书,倒是吴小姐的小楷,更适宜做主抄人。”百里溪不紧不慢地解释。
皇后恍然:“你说得有理。”
“多谢掌印。”吴小姐红着脸施礼。
百里溪微微颔首,又定了两人并列第三,算是敲定了主抄人,其余人等只需交一两份便可,这样被选中的人风光,没被选中也一视同仁不算丢脸,算得上皆大欢喜。
百里溪功成身退,没有久留便离开了,快走到门口时,听到殿内皇后问傅知宁:“你字写得这样好,可是师承哪位大家?”
“回娘娘的话,是幼时一位兄长所教。”
百里溪脚下一顿,面色平静地往外走去。
傅知宁回答完,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门口方向,确定百里溪已经离开不会听到后,这才松一口气。她无意与百里溪套近乎,可也不想在这种事上撒谎,只能尽量敷衍过去。
考核结束,皇后留了三位主抄人说话,其余人等都回倚翠阁。
回去的路上,众人都步伐轻松,还有几个主动与傅知宁搭话的,傅知宁笑着回应了,和徐如意一起渐渐放慢了脚步,走在了人群的最后面。
“这个百里溪也真是的,玩什么欲扬先抑的手法,害得你一开始那般丢人。”徐如意小声嘟囔。
傅知宁还心有余悸:“这已经算客气了。”换了从前,那是当着外人也要打手板的。
“这还算客气?”徐如意惊讶,“他以前是有多凶。”
傅知宁讪讪一笑没有回答。
两人不知不觉落下一大截,等走到倚翠阁时,其余人都已经进去了,院子里热闹轰轰,似乎有什么兴事。
傅知宁和徐如意对视一眼,一同迈过门槛走进院中,就看到院里支起了几张桌子,上面摆满了各式糕点。
徐如意看见惊呼一声,连忙跑过去凑热闹。负责送糕点的太监笑呵呵道:“掌印说今日奉命行事,才多说了几句,怕各位小姐介怀,所以特意叫奴才送些吃食来赔罪。”
没想到百里溪会如此客气,众人受宠若惊,连忙道谢。傅知宁十五岁之后,就对糕点不感兴趣了,对百里溪送的糕点更不感兴趣,但为了显得合群,也只能走到桌边,准备随意拿两块就回屋。
“咸口的,”徐如意尝了一块芝麻酥点,惊呼一声后又去拿别的,“也是咸口。”
其他人见状也各自试吃,结果桌上二十一样精致糕点,只有三四样是甜食。
“都是你喜欢的口味,”徐如意一手一块糕,凑到傅知宁耳边小声问,“他是不是专程给你送的?”
傅知宁愣了愣,失笑:“怎么可能。”
与他还未生分时,她是只吃甜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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