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出门一次都能遇见百里溪, 傅知宁彻底不敢出门了。然而傅知文看不惯她整天闷在家里,没隔多久便强行将她拉出了家门。
“再在屋里闷着,你真是要发霉了。”都出门半天了, 她还一脸不情愿, 傅知文不由得叹了声气。
傅知宁斜了他一眼:“我就喜欢待在家里不行?”
“行啊,那你回去吧。”傅知文突然抱臂。
傅知宁怀疑:“真的?”
“嗯。”傅知文一本正经。
傅知宁眯起眼眸, 盯着他看了半天, 确定他说的是真的后松一口气,当即转身便要离开。
“听说今日王家公子随父母一同来家中做客。”傅知文凉凉开口。
傅知宁又强行转回来:“哪个王家公子?”
“我哪知道, 反正就是来家里做客了,”傅知文斜了她一眼,故意拉长了声调, “一个尚未娶妻的青年男子, 和他的父母突然来有女儿的人家, 你猜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好不容易消停两日, 我以为爹已经放弃了。”傅知宁无语。
傅知文笑了:“他哪是消停了, 分明是一直在忙端午祭祀的事,没功夫管你,好不容易今日休沐半日, 自然要将该办的事都办了。”
傅知宁沉默许久, 确定他没有撒谎后, 果断继续往前走。
“干嘛去?”傅知文打趣。
傅知宁头也不回:“不是要去酒楼吃饭?赶紧走。”
傅知文乐了一声,连忙追过去。
他今日要带傅知宁去的是一家新酒楼, 开门十几日便以美食在京都立足, 每日里来尝鲜的权贵无数, 连大堂都坐满了人, 寻常百姓根本没机会品尝, 他也是费了大功夫才定下一个厢房。
姐弟俩一到门口,便立刻有小二热情迎上来,一路带到了他们提前预定的厢房。傅知宁隔着帷帽一边观察周围环境,一边慢悠悠往楼上走,很快便进了二楼厢房。
厢房的隔音极好,房门一关上,所有的热闹也都关在了门外,屋里静悄悄的仿佛在什么山野之中。傅知宁觉得新奇,于是又一次拉开房门,热闹声顿时传了进来,再关上,声音又没了。
她反复拉了几次,如同好奇的稚童,引得傅知文连连发笑,倒是小二体贴解释:“这门是三层的,关上后与墙面严丝合缝,这才挡住了声音。”
“真巧妙。”傅知宁感慨。
“赶紧点菜吧。”傅知文催促。
傅知宁应了一声在桌边坐下,要了两道菜后看向傅知文,傅知文当即又添了四道,小二全部记下后便离开了,没多久便将饭菜送了过来。
如传闻一般,饭菜味道极好,姐弟俩都比平时多吃了半碗饭。饱餐一顿后,傅知文慢悠悠地往怀里掏东西。
傅知宁就看着他表情一顿,接着后背越来越直,掏东西的手也越来越快。她挑了挑眉,问:“该不是没带银子吧?”
傅知文干笑一声,无辜地看着她。
傅知宁无语:“你真没带?”
“我忘了嘛,姐你先付上,回去我还给你。”傅知文忙道。
傅知宁头疼:“我被你拉出来时,险些连帷帽都忘了戴,如何来得及拿荷包?”
傅知文一听她也没带钱,顿时苦了脸:“那现在怎么办,留下给店家洗碗吗?”
“我可丢不起那个人,”傅知宁斜了他一眼,“这样吧,你回去拿荷包,我在这儿等着你。”
“不如你回去吧,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傅知文忙道。
傅知宁哭笑不得:“你是不是忘了家里还有个王公子?确定我回去之后还能回来吗?”
傅知文一想也是,当即不再争辩,独自一人离开了。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屋子里再次静了下来,傅知宁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盛了小半碗汤慢慢地喝。
汤喝完了,他还未回来,傅知宁又捏了块糕点。就这样一口一口,将本来吃得八分饱的肚子填得满满当当,却依然未见傅知文的身影。
……这小子该不会走了之后,就把自己忘了吧?
傅知宁越想越不安,忍不住趴到窗子上往外看,试图从楼下人来人往的百姓里找到熟悉的身影。
寻了半天无果后,她倏然生出一分危机感,于是挪步到门口,将房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思索万一傅知文真的不来,她顺利逃走的可能性有多大。
正想得认真时,楼梯口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她透过门缝看去,只见三五个男子众星拱月,陪着另一人正朝这边走来,傅知宁一哆嗦,直接将房门关上了。
……大皇子怎么也跑来了?傅知宁疑惑一瞬,突然觉得跟着他的几个男子里,似乎有一张非常熟悉的面孔。
傅知宁犹豫一瞬,盘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悄悄将门开了一条小缝,重新朝外看去。只一会儿的功夫,大皇子一行人便已经经过了她的厢房门口,背着她朝最大的一间屋去了。傅知宁将整个头伸出屋外,才勉强看清他旁边的人——
真的是柳言,如意的未婚夫。他不是安州人士、在京都没什么朋友吗?这才过了多久,便与大皇子搭上线了?傅知宁看着他谄媚的表情,眉头不由得越皱越深,连门边来了人也不知道。
“看什么呢?”
清冷的嗓音响起,傅知宁一个激灵,头还没缩回去便下意识关门。
百里溪眼神一凛,直接伸手挡住门板。傅知宁僵硬回头,对上他的视线后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她竟然差点夹到自己的脑袋。
傅知宁咽了下口水,在假装无事地打招呼与逃跑之间犹豫一瞬,然后果断选择后者。
百里溪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在她躲进门里的瞬间屈膝上前,也挤进了厢房之中。
房门关上,周围再次无声,静到傅知宁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
“跑什么?”百里溪看向她的眼睛。
傅知宁喉咙动了动,半晌才干巴巴开口:“没、没跑。”
百里溪长眸微动,好整以暇地继续与她对视,看得傅知宁心跳越来越快,不受控制地想到那天晚上的吻。
一刻钟前,她还挺喜欢这厢房的安静,一刻钟后便恨透了它——
太静了,根本无法掩藏她急促的呼吸声。
百里溪定定看了她许久,终于抬脚上前。傅知宁见状连忙后退,谁知他步步紧逼,很快便将她困在了自己和墙壁之间。
傅知宁退无可退,一脸惊慌地看着他:“掌印……”
百里溪仿佛没听到,只一步步逼近,眼看着两人之间已无空隙,傅知宁下意识将手抵在他的胸膛上。
百里溪总算停下脚步,傅知宁默默松一口气,正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时,他突然俯身向下。
傅知宁猛然睁大了眼睛,怔怔看着他的脸越来越近,当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时,她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身体。
她咽了下口水,紧张地闭上眼睛,晕晕乎乎间只有一个想法——
幸好方才没吃气味大的食物,饭后也漱口了。
“呵……”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浮动的气息仿佛要从耳朵钻进心里,痒得傅知宁半边身子都麻了。她偷偷睁开一条眼缝,便看到百里溪已经站直了,手上还捏着半点糕屑。
“怎么吃到头发上了?”他问。
反应过来百里溪方才在做什么后,傅知宁的脸便更红了,只是一对上他调笑的视线,还是忍不住抱怨:“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百里溪反问。
傅知宁咬住下唇,控诉地看着他。
百里溪静静与她对视,许久之后突然问:“失望了?”
傅知宁假装没听懂。
百里溪唇角微勾,索性再次俯身下去。见他故技重施,虽然心里觉得他不会亲下来,可真当呼吸交错,傅知宁还是忍无可忍地捂住了他的嘴。
百里溪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唇角上扬时,无意间擦过她的掌心。
傅知宁只觉手心也跟着痒了,默默松开之后小声嘟囔:“你别总逗我……”
这句话三分真心七分不满,透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女儿姿态。百里溪定定瞧了她许久,才往后退一步。
两个人之间一隔开,傅知宁顿时松一口气,泛潮的眼睛乖乖看向他:“你怎么来了?”
“刚从府衙出来,准备用个膳再回宫,”百里溪说罢,扫了眼桌上所剩不多的吃食,“你同谁一起来的?”
“跟知文。”傅知宁忙道。
百里溪收回视线:“他呢?”
“……没带钱,回去取了。”傅知宁回答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百里溪笑意不达眼底:“他让你留下做人质,自己回去取?”
“家里有客人,他回去更方便。”傅知宁不知为何,提起此事时莫名心虚,只能试图敷衍过去。
百里溪却敏锐地听出不对:“是什么客人?”
“就……我爹的一个朋友吧,我也不是很清楚。”傅知宁继续含糊。
百里溪看着她闪躲的眼神,先前的好心情如潮水一般一点点褪去。
傅知宁也察觉到气氛的变化,略有些慌张道:“是我爹的朋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回去,这才叫知文回去取银子。”
她乱七八糟地解释完,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必要解释,毕竟……她轻咳一声,偷偷观察百里溪的表情。
“心虚什么?”他问。
傅知宁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答
“不想回便不回,无人能勉强你。”百里溪眼神缓和了些。
傅知宁红着脸点了点头,半晌憋出一句:“你、你不是要用膳吗,不如就在这里吃,我叫小二再送两道新菜来。”
“不必,这些就好。”百里溪说完坐下,准确地在两副用过的碗筷中,找到了傅知宁的那副。
傅知宁一惊,连忙按住他的手:“这怎么可以!”让掌印大人吃剩饭,她不要脑袋了么。
“随便吃些便好。”百里溪说罢,当真拿起了她的筷子。
傅知宁见他坚持,只能随他去了,只是当看到他用自己用过的筷子时,心跳便又快了一瞬……她自从那个吻之后,真是越来越不正常了。
不对,在那之前许久,好像已经不正常了。
傅知宁干巴巴地看着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急需一点时间找出源头,然后抽丝剥茧整理清楚。或者说她已经找到源头,只是碍于如今两人的境况,不敢想得太清楚。
她怕想得太清楚了,会容易万劫不复。
百里溪简单用些饭菜后,一抬头便对上她复杂的视线,他沉默一瞬,问:“有事?”
“我需要一点时间……”傅知宁嘟囔完回神,咳了一声强行转移话题,“我方才瞧见大皇子了。”
“大殿下好美食,这家酒楼的滋味又不错,会来也不奇怪。”百里溪解释。
傅知宁顿了顿:“我还瞧见了柳言。”
这倒是没听过的名字,百里溪看向她。
“是如意的未婚夫,前几日刚定了亲事。”傅知宁主动解释。
百里溪微微颔首:“有问题?”
“……我觉得有,他刚从安州那边过来,在京都没什么朋友,为何会这么快就认识大皇子?”傅知宁抿了抿唇,“而且我在徐家见他时,分明性子腼腆内敛,今日却十分……谄媚?”
她也只能想到这个词了。
“你是担心他表里不一,哄骗了你舅舅一家?”百里溪放下筷子。
傅知宁小心地看向他:“清河哥哥,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我会派人去安州仔细调查一番。”百里溪直说。
傅知宁感激地笑笑:“谢谢哥哥!”
百里溪看她一眼,突然不甚喜欢这个称谓了。
两人一同用完膳,百里溪将小二叫了进来,傅知宁以为他要付钱,连忙阻止:“主要是我与知文吃的,哪能让你破费?”
平时他结账就算了,今日让他吃了剩饭再让他结账,怎么都说不过去。
原本活泼热情小二闻言笑了笑,连忙殷勤道:“这位小姐请放心,奴才不敢让掌印结账。”
傅知宁一愣,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这酒楼是我的。”百里溪回答。
傅知宁猛然睁大了眼睛。
“日后你再来,直接去顶层的那间厢房,他们知道你的口味,”百里溪说罢,意味深长地与她对视,“本该前几日就带你来的,可惜你一直躲着我,便一直没有机会。”
“……我没有躲你。”傅知宁心虚且嘴硬,脸上的热意好不容易褪下,这会儿又开始了。
百里溪唇角微浮:“以后还躲吗?”
“……一直都没躲。”傅知宁不敢看他。
百里溪没有再问,起身便离开了,傅知宁目送他远去,这才摸了摸自己泛热的脸。
百里溪走后不久,傅知文便急匆匆赶来了,结果付账的时候被告知已经付过了。他一脸莫名地上楼,看到傅知宁正噙着笑坐在窗前,立刻迎了上去:“姐。”
“你怎么不明天早上再回来?”傅知宁斜了他一眼。
傅知文尴尬一笑:“半道上马车坏了,我一路跑来的……姐,他们怎么说已经结过账了,谁付的?”
“我。”傅知宁起身往外走。
傅知文愣了愣,回过味后震惊:“你不是没钱吗?!”
“突然发现又有了不行?”傅知宁反问。
傅知文想说当然不行,他那么辛苦跑回家……但看傅知宁的表情,他果断犯怂了。
姐弟俩一同从厢房出去时,傅知宁下意识看了角落的厢房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跟着傅知文走了。
两个人回到家时,客人已经离开,两个人毫不意外地捱了顿骂。傅通骂完也不解气,可惜要忙端午祭祀,只能恨恨离开了。
接下来两三天,傅通早出晚归,一家人几乎没有碰面的时候,没了管教的傅家姐弟彻底放松,一个整日泡在书社不回来,一个时不时出门溜达。
傅知宁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想的,那一晚的吻之后,恨不得离百里溪远远的,可自从酒楼见面,她又态度大转变,每日里至少出门一趟,想在街上能遇见他。
可惜人想要什么偏偏没有什么,之前不想见百里溪时,偶尔出门都能遇见,如今每天出去几次,都没有个碰面的时候,不免有些郁闷。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每一次出门,都会有人及时报给司礼监。
“她原先不是最喜欢闷在家里,近来是怎么了,竟然最多一日要出门三四趟?”正在司礼监密室喝茶的赵怀谦听到汇报,一时间有些好笑。
百里溪垂着眼眸看公文,没有解答赵怀谦的疑惑,唇角却一直扬着。
赵怀谦本来只是随口一问,看到他的表情后挑眉:“该不会是因为你吧?”
“春末夏初,天气正好,出去走走能强身健体,随她去吧。”百里溪淡淡回答。
赵怀谦笑了一声:“所以,她这是开窍了?”
百里溪看他一眼,没有理他。
赵怀谦却像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当即凑了过来:“还真是如此?”
百里溪放下奏折:“四殿下就没有自己的事吗?”
“有啊,孤还忙得很呢。”赵怀谦故作夸张。
百里溪不悦地看向他。
对视片刻,赵怀谦败下阵来:“罢了,我又不是做红娘的,管你们开不开窍的,只要别耽误了正事便好。”
“不会。”百里溪回答。
“你做事我还是放心的,”赵怀谦笑了一声,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吴老夫人给的那张名单,该料理的也料理得差不多了,父皇虽什么都没说,可你短时间内处置这么多朝廷官员,他对你多少还是有些不满,你近来低调些,切莫再出风头,一来是平息父皇疑心,二来免得引起荣国公府与齐家注意。”
百里溪沉默不语。
赵怀谦看到他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声气:“我知道,当年之事是荣国公府与齐家带头,这两家不死,百里家的仇便不算报了,可如今不是逞强的时候,因着赵良毅垮了身子一事,荣国公府与齐家的矛盾浮上台面,我们如今只需坐山观虎斗便好,实在不必参与其中。”
“你来,便是为了提醒我这些?”百里溪看向他。
赵怀谦抿了抿唇:“清河,我也是担心你。”先前听说了安州的事时,他简直惊出一身冷汗,幸好傅知宁及时劝住他,否则刘淮若以科考舞弊入罪,众人定会知晓百里溪未忘当年灭门之仇。
荣国公府和齐家还好,顶多是生出警惕,可赵益若是知道,于百里溪定是灭顶之灾,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放心一个对自己心存怨恨的人留在身边。
“你用了六年时间,又几次险些丧命,才换来父皇放下疑心,莫要到了最后关头,突然功亏于溃。”赵怀谦语重心长。
百里溪定定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波动。
许久,他才淡淡开口:“我有分寸。”
赵怀谦听到他这么说了,才彻底松了口气,玩笑般与他谈起即将到来的端午祭祀。
这次的祭祀顾名思义,也该在端午节那日进行,然而昨天赵益刚请高僧算过,说是那日不宜出行,便索性往后推了五日,所以时间上更为宽裕,同样的,礼部也要多忙五日。
闲聊几句之后,赵怀谦便离开了。百里溪独自一人出了密室,到平日办公的桌案前坐下继续看奏折。
刘福三进来时,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掌印,”他恭敬开口,“安州那边已经来信了。”
说罢,他将一个厚厚的信封奉上。
百里溪接过后直接打开,垂着眼眸一页页翻阅,刘福三道:“您让奴才查此人过往,奴才顺便将他在京中的这些事也查了,当真是个有本事的,这么快连大殿下都巴上了。”
百里溪看完,又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内:“给傅小姐送去。”
“是。”
刘福三应了一声,接过信封便往外走,快走到门口时,百里溪又突然将人叫住:“等一下。”
刘福三不解回头。
百里溪沉默片刻:“我去送就好。”
“是。”
又是艳阳天,一天热过一天,傅知宁照例一无所获,想到端午祭祀也推后了,见面仿佛遥遥无期,顿时心情郁闷地往家里走,结果经过那日的酒楼时,突然被人拦住。
她顿了一下,认出是酒楼的小二,心跳突然快了一瞬:“有事?”
“傅小姐,咱们酒楼新出了几道菜品,您可要去尝尝?”小二热情地问。
傅知宁隔着帷帽沉默一瞬:“就……只是品菜?”
“不然还能做什么?”小二失笑。
……是啊,不然还能做什么。傅知宁心里叹了声气,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干脆随他去了。
小二带着从小门进入,避开热闹的大堂一路去了顶楼,将她带进了顶楼唯一的一间厢房。这间厢房清雅简单、窗明几净,桌上摆着竹枝与清茶,一看便是百里溪喜欢的风格。
见不到他,来他的厢房坐坐也好。傅知宁唇角悄悄翘起,直接将头上的帷帽摘了下来,在外间左看看右看看,直到小二将刚出锅的菜端进来才重新坐好。
“您慢慢品尝,若是有不喜欢的地方,定要告诉小的。”
傅知宁看着桌上两副碗筷,正要问是不是上重复了,小二便笑着退下了,出去之后还顺便帮她关了房门。
傅知宁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裹了蛋黄的嫩肉,吃完顿时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睛:“好吃。”
“那便多吃点。”
沉悦的声音响起时,傅知宁猛地站了起来,惊喜又慌乱地看向身后之人:“你何时来的?!”
“我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到了陌生地界,第一件事该如何?”百里溪淡淡开口。
傅知宁眼睛还亮晶晶的,听到他训话已经开始犯怂:“要、要先观察四周,仔细隔墙有耳。”
“你是怎么做的?”百里溪又问。
傅知宁眨了眨眼睛:“这里是你的地盘,又不是陌生地界……”
她惯会用这种不经意的言语撒娇,百里溪也一向没有办法应对,明明表情还严肃着,开口却已经缓和了三分:“下不为例。”
“好。”傅知宁嘿嘿一笑,乖乖坐下。
百里溪看她一眼,到她对面那副碗筷前坐好,傅知宁当即给他夹了一块自己刚吃过的东西:“你尝尝这个,肉很鲜嫩。不知是什么东西做的。”
“是蟹肉,从苏北运来的东西。”百里溪回答。
傅知宁表情一僵,顿时惊恐地看向他。
百里溪沉默一瞬:“炒熟了,与生腌的不同,不会叫你难受。”
傅知宁这才松一口气,随即想起当日乌龙,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也不是总犯迷糊的。”
百里溪唇角翘起。
傅知宁每次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就有种逃走的冲动。她咳了一声,强行转移话题:“你怎么突然找我了?”
百里溪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件。
傅知宁接过来打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若需要帮忙,便与我直说。”百里溪缓缓开口。
傅知宁扯了一下唇角:“我得先去跟舅舅他们商议一番才行。”
百里溪闻言,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因这一封信,傅知宁彻底没了胃口,简单吃了几口便要离开,只是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
百里溪看向她:“还有事?”
“……你近来如果没有太忙,也可以多来找我。”她鼓起勇气。
百里溪眼眸微动,没有开口说话。
傅知宁嗓子发干,不自觉地咳了一声:“你若觉得在外头见面不好,也可以晚上来我家……反正你知道路的。”
说完,不敢看百里溪的表情,扭头便跑了出去。
百里溪无言许久,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横冲直撞的。”
傅知宁跑出去后,也意识到了自己说得歧义太深,就好像邀请他……他应该不会多想吧?傅知宁咬了咬唇,心跳越来越不受控制。
坐上马车后,她冷静了许多,便叫车夫往徐家去。
去的路上,她想了许多说辞,结果一到地方就迎面遇上急匆匆往外走的冯书。
“舅母?”傅知宁疑惑,“你做什么去?”
冯书看见她,顿时松了口气:“如意去你家闹了,你快去拦着点。”
“为什么闹?”傅知宁惊讶。
冯书头疼:“阿言今日遇上知文了,两人也不知怎么回事闹了点矛盾,知文、知文将阿言给打了,如意不乐意,便去找他算账了,他们本就不和,你赶紧去劝劝,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说话间,柳言鼻青脸肿地出现,看到傅知宁后眼神闪烁,却也恭敬行礼:“见过表姐。”
“究竟是怎么回事?”傅知宁蹙眉问。
柳言叹了声气:“都是我不好,惹表哥不快,还望表姐去将如意劝回来,小事化了,免得伤了彼此的和气。”
不提何事,但字字句句都是傅知文的错。
傅知宁干脆不再问了,对柳言随便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后,扭头看向冯书:“舅母不必担心,我这就回去劝解。”
“快去吧。”冯书忙道。
傅知宁答应一声,坐上马车便往家里去了。
她赶到时,傅知文的院子里正一片热闹,院门口里三层外三层,皆是自家下人。傅知宁第一件事便是询问傅通和周蕙娘可在,听说他们都不在后才松一口气,直接往院子里走。
下人们瞧见大小姐来了,连忙让出一条路,傅知宁还未走进院里,便已经听到了二人的吵嘴声——
“你就是嫉妒,嫉妒我能找个这么好的夫婿,将你处处都比了下去,你卑鄙小人小肚鸡肠!你恶心!”
“我嫉妒你?你是不是疯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走走走,以后别来找我!”
“谁稀罕找你啊!你现在给我个交代我立马就走,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你!”
“我刚才已经说了,他跟荣国公府的那几个纨绔一起喝花酒!我是为你抱不平才打他,你还要我给什么交代!”
徐如意闻言更气了:“他人生地不熟,如何认识荣国公府的人?我看就是你打了人不说,还故意诬陷人,傅知文我对你太失望了,原本只是想着你年纪小不懂事,没想到你是如此道德败坏之人!”
“你……”
“别吵了!”傅知宁蹙眉呵斥。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听傅知宁的,一看到她瞬间安静下来。
傅知宁扫了二人一眼,板着脸开口:“都给我进屋!”
说完,便先一步往偏厅去了,徐如意恨恨看了傅知文一眼,也立刻跟了过去。傅知文憋闷得厉害,黑着脸走在最后。
很快,三人便在屋里落座了。
“为何打人?”傅知宁先问傅知文。
傅知文当即开口说起缘由,其实也不算喝花酒,但确实在画舫与女人拉拉扯扯了,他经过湖边时瞧见了,等柳言一上岸便将人打了。
徐如意听完冷嗤一声,似乎不以为然。
傅知文都快郁闷死了:“姐,我虽不算稳重,可也不至于无缘无故打人,你信我吗?”
“我信。”傅知宁回答。
徐如意一愣,顿时不满:“知宁!”
“稍安勿躁,”傅知宁安抚完这个,又看向那个,“你先回避,我与如意有话要说。”
“……该不会是一起说我坏话吧?”傅知文刚问完,便对上傅知宁眯起的眼眸,当即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徐如意不屑:“胆小鬼。”
傅知宁无奈:“如意,你当真很喜欢这个柳言?”
徐如意顿了顿,突然有些忐忑:“为何这么问,可是他有什么问题?”
“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傅知宁回答。
徐如意刚要松一口气,就听到她又道,“但也确实处处透着蹊跷。”
徐如意:“……”
傅知宁将信封交给她,徐如意狐疑接过,蹙着眉头一页页翻看,越看表情越震惊。傅知宁缓缓开口:“他曾经有过两个未婚妻,第一个未婚妻与人私奔,第二个遁入空门,说起来,他是受害的那一方,可蹊跷就蹊跷在这里,明明是受害者,却也是最大的获利者。”
“第一门亲事之后,岳家心怀愧疚,为他捐了官,第二门亲事的岳家只有一个独女,女儿遁入空门,他便得到了所有家当,还有一个好名声,”傅知宁说完顿了顿,“且他第二门亲事的未婚妻,似乎是与他出游时遭了轻薄,愧疚难当才会出家。”
徐如意嘴唇颤了颤,一句话也说不出。
傅知宁叹了声气:“我不愿揣测他的人品,可你看信上,还有他来京都之后的事,借着你冯家几位表哥,认识了荣国公府的人,又通过荣国公府,认识了大殿下,才短短几日时间,便已经同大殿下吃过两次饭了,这样的手段与实力,怎么也不像生性腼腆之人。”
她说话间,徐如意已经放下信件,红着眼眶看向她:“……所以,我这是上当了?”
傅知宁沉默地看向她。
徐如意噌地冒出一头火,愤怒一时盖过了伤心,当即便要回去找他算账,傅知宁连忙拉住她:“冲动什么,这些都只是猜测,事实上他的履历没有半点问题,否则当初舅舅和舅母也不至于被蒙蔽。”
“这个狗东西,想将我当垫脚石,他还不够资格!”徐如意刚才有多恼傅知文,此刻便有多恼柳言。
傅知宁看到她这副样子,反而松了口气:“你先冷静一下,横竖我们也没吃亏,先将此事跟舅舅他们说了,然后过几日寻个错处退婚,也不会影响你的名声。”
“他这么会伪装,即便是这些信上,也没有实质证据,如何寻他的错处?”徐如意一脸懊恼。
傅知宁安抚:“总会有办法。”
徐如意叹了声气,板着脸生了许久的闷气后,总算讷讷开口:“那……那要不还是过几天再说吧,至少过了祭祀,我爹近来也是忙得很。”
“这可是大事,还是越早告知越好。”傅知宁忙道。
徐如意撇了撇嘴:“不着急,过几日吧。”
傅知宁见她坚持,只好答应了:“若打算过几日说,那你最近切莫打草惊蛇,免得他会做出什么不好的事。”
“放心,我就装作病了,不理他就是。”徐如意叹了声气。
傅知宁微微颔首,姐妹俩对视一眼,各自叹了声气。
送别徐如意后,傅知宁将信件仔细收起来,才去找傅知文,帮徐如意说了几句好话,却没有将柳言的事告知,准备等舅舅和舅母知道后再做决定。
做好了打算,傅知宁便什么都不想了。
很快便过了端午,到了祭祀的大日子。
一大早,傅知宁姐弟俩便坐上了马车,随傅通一起跟在祭祀的队伍后方,朝着东山寺去了。
为了缓和傅知文和徐如意的关系,傅知宁特意将徐如意也拉到了马车上,本想着借机帮二人说和一下,结果傅知文始终板着脸,徐如意也咬着唇不说话,气氛一时间极为凝滞。
傅知宁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正为了胶着的空气不知怎么办时,马车外突然传来刘福三的高声吆喝:“天气炎热,赶路辛苦,司礼监为各位少爷小姐准备了冰镇绿豆汤,若有需要便叫家仆来领!”
司礼监可不是这么好心的存在,这绿豆汤是为了谁准备的,恐怕只有那个谁心里清楚。
傅知宁:“噗……”
傅知文和徐如意同时看过来,傅知宁立刻绷起脸……嗯,现在不是笑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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