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山水确实是在加班。
今天的活儿实在太多,忙了一天,好不容易才把杂草剪完。
他和几个工人就运来草皮挨个地铺过去,估计要等到天黑才能弄完。
周山水中午的时候手因为用力一甩,颈椎病忽然发做,到现在肩膀处一阵接一阵痛,脑子晕忽忽的,恶心想吐。
其他几个工人见他身体不适,就说,周哥你脑壳昏啊,那就别蹲着种草了,负责推车吧。
于是,他就用一辆手推车将草皮一车一车推过去。因为不用弯腰低头,倒也能坚持。
正忙着,后面有儿子熟悉的声音传来:“爸。”
周山水下意识地扭头:“诶!”
这一转头却坏了菜,他左肩正在疼,头一转过去,估计是压迫到什么神经。只听得脑子里嗡一声,眼前就黑了。
车正好推到水边的斜坡上,里面装满的草皮是何等之重,顿时失去控制,拖着周山水就冲进溪水中。
等到冰凉的溪水灌进领口,周山水才清醒过来。
却见,飞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跳进水里来,扶着他大叫:“爸——你怎么了?”
岸上是工人们乱七八糟的喊:“老周,老周,你怎么了?”“快,打120!”
周山水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气力,大叫:“别叫救护车,我没钱。”
周飞扬还在叫:“爸……你怎么了,别吓我,别吓我!”
周山水:“就是颈椎病,死不了。飞扬,你跳下来做什么,水里凉。”
一句“水里凉”让飞扬彻底破防,他号啕大哭:“爸,你说你是高级白领,怎么打起了零工?刚才我都听叔叔阿姨们说了,你都被开除了。”
周山水尴尬:“那不是还没走完辞退的流程吗,我还是白领啊。”
周飞扬:“爸,你过得太苦了。我明明还有钱,却想着去补课。这钱用来给你治病多好。我太自私了,我就不是个人。爸,这是我给你买的颈椎仪。”
说着,他拿着颈椎仪,湿淋淋地就朝父亲脖子上套去:“爸爸,我太不懂事了。书上说,养儿方知父母恩。读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孩子,对我来说那是很远很远的事。真到那个时候,你也老了身体也因为操劳垮了,难道,我真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晓得你对我是多么的重要?”
水里实在太冷,飞扬整个人都在哆嗦,不住地捏着开关要给气垫充气。
可是,他的手颤得厉害,怎么也充不进去。
周山水眼睛湿了,却笑:“儿子长大了,爸爸这病是好不了的,没治疗的意义。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被人骗了钱不要紧,作为一个男人,总会遇到挫折。现在不过才开始。今后我们或许会遇到考试失利、工作不顺,被老板辞退,碰到一个喜欢的女人给她婚姻承诺……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人生,必须接受。”
“咱们现在先不说女人啊姑娘啊的事,飞扬,爸爸现在就遇到倒霉事了。爸骗你说是高级白领,其实就是个烂零工,说谎不好,我做自我检讨。”
飞扬:“爸,你很了不起!我觉得一个男人无能遇到多么难的事,还能记住自己身上的责任,扛起事儿,才能成其为男人。我被人骗了钱,我只想着这么多钱啊,我存了十多年,我存得多辛苦啊,我没有力气了,我甚至连书都不想读了。但是,这点事比起爸爸你所肩负的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想着自己,我太自私了。爸爸,我会努力的,不但为自己,也为你和妈。”
看到儿子被泪水洗过的晶莹的眼睛,周山水内心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知道那八千块钱的事已经翻篇:“对啊,除了清北复交,浙大也可以啊!别哭了,大老爷们儿,流血流汗不流泪。”
“恩”周飞扬抹了一把脸,狠狠地看了周围的花园、洋房、别墅,咬牙切齿:“爸,我会孝敬你的,我以后要好好努力,好好工作,让你和妈妈将来也住上大别墅,我发誓!”
周山水:“好好好,儿子,加油。太冷了,咱们去物业换衣服烤火。”
就要走。
忽然,周飞扬在背后猛地抱住他,将脑袋靠在父亲背心。
就好象是小时候那样。
那时候,周山水每天骑着电瓶车让儿子坐在后面,叮嘱:“娃儿,抱着我,别乱动,摔下去可不得了。”
每次飞扬都紧紧地将双手圈住父亲的腰,把耳朵贴在他背心。
“咚咚”那心跳声是如此有力,给人强烈的安全感。
但是……
周飞扬此刻忽然意识到:去他妈的,爸爸的心跳终有一天会停,终有一天会老会死,会从我的生命里消失,我得尽快成长起来。我所困绕的和痛苦的事物,跟爸爸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
父子二人冷得实在受不住,就跑去物业中心换了制服,又烤火吃饭,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他们有说有笑地下班回家。
刚出人和新城大门,周山水的电话就响了,一看,就笑着对周飞扬说:“飞扬哥,是你妈,她今天回家。这次出差工作任务完成的应该很完美,年薪百万啊,你我弟兄就等着做富二代吧!”
老周和儿子兄弟相称,没大没小,辈分都弄乱了。遇到这种不靠谱的老爹,飞扬哥很无奈,抿着嘴憋笑。
周山水接通电话,按了免提:“太太啊,你回来了,升职加薪了吗,吃了没有,想吃什么,我马上给你做,飞扬就在我身边,乖得很。”
那边好半天没有声音。
周山水喂喂了好几声,还是没有反应,就哼道,应该是误触。
正要挂掉后再打过去。
许润终于说话了:“山水,我撑不住了,心好累。”声音很小,很虚弱。
周山水感觉到不对劲,大起声音:“许润,你怎么了,现在怎么地方,我马上过去。喂喂,你说话呀,马上给我个定位。”
许润喃喃道,山水,你说,人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乘一个多小时车去上班,加班到晚上八点,然后又是一个多小时的公交,等回到家已经是夜里十点。洗澡吃饭后,就得睡觉,整个人就没有清醒的时候。我也想好好跟你说说话,可实在没时间。我每天跟蚂蚁一样,从城市这头到城市那头,我从这座城市到那座城市。就这么来来往往,往往来来,走啊走啊,就走到四十二岁。我什么都没得到,还失去了自己的爱情家庭和亲情,你说我图个啥?
我站在机场的出口,看着那么多年轻人忙碌进出,忽然想到,我曾经也跟他们那样对未来充满希望,幻想着今后的美好。
现在,我四十二岁,我已经没有幻想。
周山水脸都白了:“飞扬,快叫出租,你妈在机场,好象是够戗了……喂喂,太太,别挂,别挂,求求你,我是山水啊,我和飞扬在一起,我们马上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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