贪渎不是件小事,朝局在那一刻开始动荡,又或是从未平息。反新法的势力依旧暗流涌动,但褚王将目光转向邦交,压下一切异议,暂时搁置下军法革新。

    褚魏交战渐落尾声,双方僵持不下,齐国抓准时机蠢蠢欲动,两国不愿慷他人之概,决定议和。胡将军其子带着军队部分归国,胡忠贞驻守边疆,等待上令。

    至于说陆青尧和傅舍,两人则在乡下茅草屋里,望向外边——

    四处逃窜的草鸡,敏捷的爪子每每避开小孩的爪子与喊叫,带起一把泥土,蹦向另一处空隙。被拴住的田园狗不停“汪汪汪!!”地叫,连饭菜炊烟仿佛也因此抖动,飘来飘去。

    “怎么带我来这?”陆青尧说着,向端菜上桌的妇人点头道谢,织机吱呀的声音从角落传来,他不由得看向那个满脸皱纹,脊背弯曲得不成样子的老妇人。

    “就是带你来看看,这些和你息息相关的人。”傅舍深呼吸一口,微笑注视隔壁龅牙温柔的妇人过来拜访,孩子‘啊’一声,抓鸡更勤快的场景。

    目及所视,没有华盖轺车、玉璧绸缎,一呼一吸间不再是扑鼻的芍药甜香或者静心凝神的檀香,而是泥土乡村野性而生机勃勃的复杂臭味,混杂了宫中听不见的大声欢笑与泼骂。

    “我知道。”陆青尧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但直觉让词句组合流淌而出,“什么‘民为贵,君为轻’的思想。你同我说过许多次,记着。”

    傅舍轻笑了一声,接过他疑惑的眼神,沉声道,“没那么深刻,就是带你来看看。究竟‘百姓’是什么。都是人,一条条性命。无论什么时代,集合体下的人都是一条条性命,而非螺丝钉,更不是仅仅一个数字一段回忆,一个符号。”

    “你在说什么?”陆青尧眯起眼,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感觉到一股子气。听得半懂,才犹豫问不问,转头偷瞄他一眼,咽下口水,什么都没再说。

    “没什么没什么。你就好好看看就行。你帮那个男人讨回了一个公道,给他们一个真相,该高兴的。她们也说要请我们吃顿饭,就尝尝呗。”傅舍笑着摇了摇头,没再细说。

    朝堂被搅得风起云涌,两人则观赏着陈旧而贫穷的田园风光闲聊。原本两人想帮忙,但女人们不让,傅舍本想强求,被陆青尧阻止,便静静等待开饭。

    隔壁小孩闹腾,让那只老母鸡跑过来了,怕被骂就偷偷过来抓,最终却闹得满村人都知道。最终被拎回去,走之前那妇人格外不好意思,狠狠骂了小孩一顿。

    “快把你们那只鸡带走,吵得慌。”一直默默织布的老妇人说。

    陆青尧这才明白对方是怕要赔上一只鸡,毕竟田苗被糟蹋成这样。

    “相邻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家养到这么肥。”终于开饭,妇人没有纠缠放两母子离开,偶尔会心疼地看两眼田地,“还是现在税少了,妈,要不我们也买点肉?您也能少做点,眼睛熬坏了。”

    “莫要乱说话。”老妇似乎很忌惮他们,大概率是猜出身份了。

    “现在褚王过得比之前节俭,其实税收方面下了很大工夫。”陆青尧吃两口青菜,舌头顶了顶过烂又没什么味道的梗,咽了下去,“家里少个顶梁柱,你们其实可以到官衙记录,可以减少压力。”

    “咳。”傅舍突然咳了一下,将陆青尧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一边道,“你们过得很难吧,很多事不好出面,容易被压价。”

    老妇顿住的手继续夹饭,妇人则扯扯头巾,淡淡道,“不苦,习惯了。”

    陆青尧感觉到什么,又不敢讲话。只好东张西望,一边埋头吃饭,希望这顿饭能快点过去。心里在分析傅舍说的每一句话,思考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

    直到两人准备离开,陆青尧在门口停留稍缓。远处傅舍已经走到门口,他突然转身面向老妇人,躬身敬礼,郑重道,“我会改变的!”这才离开。

    两人徒步行街,很默契地沉默着。直到陆青尧突然说,“父皇其实一直很头疼,分封各州,家族壮大。虽明文严罚,具体实施依旧不到位。通州临魏齐两国,军事重地,这种小州称王为祸一方的事更是层出不穷。”

    “这种事得慢慢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傅舍话音未落,就听见街道尽头传来喜庆热闹的叫喊与唢呐声,“昭刑司刺探各臣,多方势力其实在褚王眼中。瞧,十里红妆。”

    那沈青乌纱绛袍,红轿子中富察幺女凤冠霞帔,左右百姓围观,高声欢呼议论纷纷。后方轿队迤逦望不见尽头,当今天子不娶妾,此等规制的婚嫁怕是见所未见。

    “嗯。”陆青尧瞟了一眼,继续思索着,未注意自身方向越走越偏。前方车马将至,突然感觉到手掌触摸到一个温热的物什,整个身体被人朝旁边一扯,落入熟悉的怀抱中。

    “看路。”是傅舍的声音,还有傅舍的气味。

    陆青尧脑海中丝缕线索散开,充斥着傅舍身上的温度。他下意识抓紧对方的手,愣愣站定,耳旁是傅舍的呼吸,稍稍急促,使劲儿往耳朵里钻,心尖突然痒痒的,又格外空虚。他想抱紧这个人,以先下如此暧昧的姿势,理智却告诉他——推开!

    傅舍猛地被推开,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陆青尧摇头,不敢看对方的眼睛,低着头说,“去教院,今日李司任务轻,正巧去看看他。”顺便请教学究有关褚国立法的事。

    对面沉默的时间,他脑海中冒出无数想法,都一闪而过。自己惧于触碰内心酸涩又快乐的情绪,等待眼前炸弹即将爆炸,却不知何时毁灭一切。

    “哈哈,你不去看李司?当时你救下那个小孩儿,他就一直说要报答你。”陆青尧讪笑着拉起傅舍的手,往教院方向走,越走越快,逐渐趋于狂奔。

    他没有察觉,傅舍也不提,只是很自然地让他拉着向前跑,直到气喘吁吁地停下,才说,“我是想说,虽然现在褚王将目光转向邦交,但显然贪渎之事不准备糊弄过去。这时候富察安福搞这一出十里红妆,属实奇怪。”

    “啊,是。”陆青尧深呼吸几口就平静,强行让自己关注这种逻辑推问,能够缓解情绪波动,“我知道其实现在富察府里也不安宁。”

    说着,他向门口小厮出示令牌。两人进入教院,四周格外安静,只剩朗朗读书声乘风而来,余音飘散,树叶莎莎作响。可惜廊厅清一色的灰绿,来回走动穿着差异的小厮,让整间教院并不显得清幽。

    “也是乱成一团。像我小时候就没这么多弯弯绕绕我算是理解学校搞校服的原因了。”傅舍指指几个小厮,“丝绸、布衣;竹篮、金丝;古籍、几经转手的抄录。”

    “是这样的。校服是什么?”陆青尧还给傅舍指出一条小路,“这里过去,还有小灶。很隐蔽的,毕竟父皇看不惯,宫中若非重要场合需要场面,他吃得比谁都简单。”

    “嗯。”傅舍哼一声。

    “所以人人都想着寒门出仕子,一朝翻身全家鸡犬升天。可惜朝堂的水太深。”陆青尧继续道,“我之前同学究详谈,他说李司法学天赋极高,是个人才。而且肯下功夫,学得狠。我觉得待他读得差不多,先举荐去小职位试炼两年,以后也能帮忙。”

    “傅舍,我一直觉得你所学甚广。你年岁是不是很大了啊?”

    原本因为缺觉而神游的傅舍被这句话拉回来,猛地笑出来,“我和你差不多大好不好。”

    “只是我们教育目标明确,要么实用要么为考试,不求理解全部填鸭式灌输进脑袋。文学培养都是次要的。别看我讲得头头是道,到底深意全部一窍不通。”

    “文人风骨啊”他望及远处学究和书生,轻皱了下眉头,突然转头开心道,“我给你讲个冷笑话吧。”

    “嗯?”陆青尧还不知道冷笑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听说,用绳子系着白色的纸片在空中摆,可以吸引来菜粉蝶。因为他们会把纸片当成雌性来求偶。”傅舍神神叨叨地摇头,“真傻啊,怎么会有把纸片当老婆的生物。”

    陆青尧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他听不明白。

    “算了。”傅舍感觉到两人的代沟,自娱自乐地笑了一下,决定继续向前走。却被拉住衣摆,回头看见陆青尧严肃固执的脸,又乐了。

    “行,我和你解释。别这么看我。”傅舍用福尔摩斯的姿势摸了摸下巴,然后道,“简单而言,就是你看到那些古籍上的诗词,读诗人生平,看各种人为现世不存在的诗人描绘的形象。最后爱上这个人。崇拜、敬佩、向往等等复杂情绪。”

    陆青尧放开他的衣袖,像模像样地点了下头,先向前走。他听懂了一些,又不想再感觉到刚才突如其来的距离,只能先向前走。

    离中央亭室还有些距离,恍惚听见茂密粗壮的大树背后传来一声呼救。陆青尧目光锐利刺向声音来源,却之间草丛晃动,再无一点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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