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让谢疏的眼神吓一跳,然而想到谢疏平日对自己的恭敬,又觉得那一瞬间只是错觉,她定定神,温柔笑道:“琬儿若生在单家,想必也能做个女将军,可她毕竟是咱们谢家的女儿,从小娇养大的,眼下形势危急,总不能真让她去打仗吧?”

    谢疏垂眸,似乎又变回那恭顺明理的儿子:“母亲说的是。”

    谢夫人笑容放松下来:“彦知,你是嫡长子,肩上的担子比别人要重些,你父亲也是心疼你的,好在平王府愿意许下重诺,想必你嫁过去不会太受拘束。如今是我们求人的时候,有平王府出面,范将军必不敢为难我们。”

    谢秉荣虽说当上了长安太守,可谁都知道他是明升暗贬,皇上不光放弃了他,还特地提拔与谢家有罅隙的范武当了城卫统领,和他互相制肘。

    谢家的处境,确实艰难。

    谢疏却不动声色地听着,没有松口的意思。

    谢夫人心里突突跳着,端起茶低头慢慢喝了几口,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以往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提及嫡长子的担当,谢疏都不会推脱,眼下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他却无动于衷,莫非知道了什么?

    谢夫人放下茶盏,抬起头:“外面的事我不懂,只听你父亲说,平王府的兵都能以一当十,等到良辰吉日,世子会带着人马亲自过来迎你,到时我们可以将府里的家眷老小送走,和他们一起南下。有那样一支军队护送,我们不仅能顺利出城,路上也不怕遇到北戎游骑的袭扰,而且南下后,有平王府的面子,我们在那里也容易安置,好重振家业。”

    谢疏神色不为所动:“若世子不来呢?”

    谢夫人拿帕子在嘴角按了按:“怎么可能不来?”

    谢疏抬眼直视她,缓缓笑起来:“说媒的人难道没讲清楚?世子身中剧毒,躺在榻上昏迷不醒,这门亲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看中我与他八字相合,想让我嫁过去给他冲喜。”

    谢夫人瞳孔微缩,手指攥紧:“竟是这样?你怎么知道的?”

    谢疏道:“他是在战场上中了北戎的毒箭,我刚从北戎回来,凑巧听了些消息。”

    这话是信口胡诌,即便他比别人多活一辈子,也只听闻平王世子中过毒,来龙去脉却不清楚。不过平王府消息捂得紧,他不知道的事,谢夫人更不可能知晓全貌,他再怎么胡说都不怕被拆穿。

    谢夫人确实不了解详情,但显然知道平王世子昏迷的事,她掩饰心虚:“不可能吧?会不会是你听错了消息?再说,平王府怎么会知道你的生辰八字?”

    谢疏慢慢复述她的话:“是啊,平王府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谢夫人对上他的目光,莫名觉得他那双平静的黑眸有种直透人心的压迫感。

    她竟第一次在谢疏面前慌起来:“你什么意思?这是在怀疑我?”

    谢疏神色不变:“母亲为何这么说?”

    谢夫人知道自己失言了,她忙端起茶盏,借喝茶的功夫让自己冷静下来,随后苦口婆心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结这门亲,对我们谢家都是有利的,彦知,我们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你再不愿,也不能置谢家几百口人的性命于不顾啊!”

    谢疏笑容冷下来:“我为什么要管谢家死活?你们将我往火坑里推,想过我的死活么?”

    谢夫人豁然起身,神色惊愕:“彦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谢琬也扭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像在看一个冒充兄长的陌生人。

    谢疏垂眸,掩住眼里的恨意。

    与平王府结亲,谁听了不羡慕,这么好的事能轮到自己头上?若不是多活一辈子,他都不知道这门亲有多少曲折与谋算。

    其实早在一年前,李勤就跟谢秉荣探过口风,当时谢夫人眼热平王府滔天的权势,想换二妹嫁过去,但平王府指明要嫡长子,谢夫人心里不平,又不敢直接拒绝,就借口他身子不好,将事情往后一拖再拖。

    这回世子中毒昏迷,平王府原本已不打算再结亲,可谢家却后悔了,谢夫人想尽办法合了八字,说谢疏嫁过去能给平王世子冲喜,这才有了李勤的第二次登门。

    可前世他嫁过去的时候,平王世子的毒已经解了,人也醒过来了,这门亲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冲喜。

    谢疏想到前世,手在袖中握紧,他神色冷漠地看着谢夫人:“明明有更好的法子助谢家脱离困境,何必非要我委身于男子?即便只有这一条道走,那也是平王府先有求于谢家,你们何至于如此低声下气?”

    谢夫人被他一再顶撞,捂着额头摇摇欲坠:“造孽……这是造了什么孽……莫不是鬼上身了……”

    谢疏站起身,目光如同酝酿着风暴,沉沉压得人透不过气:“除了帮助谢家南下,你们半个多余的条件都不提,这是要彻底断我后路,你们存心想让我死!”

    谢夫人险些摔到地上:“你在胡说什么?不过冲喜,怎么就想让你死了?简直一派胡言!”

    谢疏道:“冲喜本不算什么,可平王世子凶残暴虐,暖榻的用一个死一个,杀起人来更是六亲不认,连父母妻儿都不放过,这种人鬼见了都要绕道走,你们让我去伺候他?这喜,冲不成,平王让我死,冲成了,世子让我死,横竖都是死,你说我嫁不嫁?”

    谢夫人受他气势压迫,连连后退:“平王与平王妃都活得好好的,世子尚未成亲,又哪来的妻儿?彦知你到底在胡说什么?莫不是癔症了?”

    谢疏冷笑:“癔症?那可怎么成亲呢?不吉利啊。”

    谢夫人让他笑得头皮发麻,再撑不住,转身掀开帘子跌跌撞撞跑出去,长廊下传来她急切慌乱的喊声:“叫大夫!大公子疯了!快去叫大夫!”

    谢疏走到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谢夫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院子里安静下来,梅树在寒风中轻颤,抖落枝头的一片积雪,檐角雪花落下,飘至谢疏脸上。

    他抬手轻轻抹去,忽然弯腰,扶着廊柱剧烈咳嗽起来。

    身边的人都吓一跳,赶紧端茶递衣,谢琬焦急道:“哥哥,你身子弱就别站在这里了,快到里面躺着歇会儿吧!”

    谢疏接过茶润嗓,摆摆手道:“没事,方才撑得久了些,咳几下就好了。”

    谢琬急得跺脚:“爹也真是的,明知你身子不好,还逼你成亲!夫人更是过分,从前还装模作样关心你,今天却开口谢家、闭口谢家,摆在脸上拿你算计呢!哥哥你也是谢家的人,你的命就不是命了?”

    谢疏淡淡笑了一下:“气什么,我也不稀罕她的关切。”

    谢琬眼睛红了,哽咽道:“若娘还在……她必不会让你受这种委屈……”

    谢疏抬手将她歪斜的簪子扶了扶,温声道:“我不委屈。”

    兄妹俩从来就不糊涂,嘴里叫着母亲,心里并不会真把人当母亲,只不过在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世道里,他们受到种种束缚,不得不将棱角磨平。

    男子还好些,可以建功立业,女儿家却没那么容易,将来嫁人便是第二次投胎,嫁得好不好,全凭主母喜好,他哪怕心里亮如明镜,也必须揣着明白当糊涂。

    只是他糊涂了一辈子,却只换来别人的得寸进尺、变本加厉。

    那他还忍什么?

    谢疏抬头望着被院墙围起来的一方天空,出神片刻,最后长长舒了口气,笑道:“陪我去湖边走走吧。”

    谢琬还想劝他进屋,可也知道他不会听,只得作罢,便拿暖炉塞到他手中,跟随他朝湖边走去。

    湖面已经结冰,湖边的风更冷,谢疏面色越发苍白,精神却还不错,他边走边对谢琬道:“眼下还算太平,但也只是一时安生,朝廷都迁都了,谢家在这里自身难保,做不成你的后盾。今后你也别委屈自己,遇事不必再忍,想笑就笑、想哭就哭,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不必受这府里任何人的气。你有我,我活一日,你自在一日。”

    谢琬点点头,仰起脸看他:“哥哥,你的意思是,以后不管谢家了?”

    谢疏笑起来:“倒也未必,你终归是谢家的女儿,娘家不能倒。”

    谢琬被绕糊涂了,神色有些迷茫。

    谢疏没再多说,留她慢慢思索,兄妹二人安静地走了片刻,靠近一座假山时,忽然听到山石另一边传来窃窃私语。

    “不知道将来平王府过来迎亲,老爷夫人能不能把我们也捎上。”

    “会的吧,到了南边不也要人伺候?不过府里这么多人呢,也不一定都能跟过去,咱们还是得机灵些,别让人挤下去。”

    “听说平王世子会立字据,将来不纳妾,不拘着大公子,府里一切都由大公子说了算,大公子可真是有福气。”

    “那可不,大公子长得好,谁不想跟他成亲?就连北戎王都想娶他。”

    “真的?”

    “当然,你来得晚,可能还不知道,三年前北戎使臣前来觐见,北戎王冒充随从进殿,晚宴上看到大公子后惊为天人,当场就表露身份向大公子求亲。”

    “竟有这种事?”

    “千真万确,当时长安城议论了好些天,大公子的名声就是那时候传开的。你想想,北戎人都野蛮凶残,连皇上都敢掳过去,大公子是怎么说动他们将皇上放了的?就算一人换一人,大公子也该顶替皇上被关在那儿,又怎么能轻易回来?”

    “你的意思是……”

    “嘘,我听来的,只告诉你,你可别传出去。大公子他其实……早就被北戎王给……你没见大公子回来就病重了吗,必定是在榻上被折腾得狠了……”

    谢琬脸上青红交错,听得肝火直窜,当场就要发作,被谢疏拦住。

    谢疏回了她一个稍安毋躁的眼神,之后轻轻咳嗽。

    这一声无异于惊雷,将那两人吓得魂飞魄散。

    谢疏淡淡开口:“出来,当着我的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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