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芳榭的婢子还在洒扫,管事的嬷嬷赔着笑领来了几个奚府的童儿。

    奚世琼爱女心切,生怕奚静观在燕府受气,万不会只让两个大婢女到燕府来。

    主母元蝉不恼不怒,含笑将人都给留了下来。

    福官与喜官来得早,说着闲话儿,便将几只木箱中的物什收拾停当了。

    嬷嬷给新来的人妥善安排了住处,又对兰芳榭里的元宵1道:“素日里属你最为机灵,记得吩咐下去,好生照看奚氏送的童儿,万莫因些琐碎小事,间隙了燕奚两姓的交情。”

    元宵应道:“嬷嬷只管放心,三郎早就交代过了。”

    喜官搁下妆奁,取出金玉项圈,与福官一同将燕老太君送的玉葫芦串了上去。

    “这个官仪,我倒是有所耳闻。南角门边的婆婆爱讲些奇事,提起过他,说他出了娘胎便受封为侯,一无丰功二无伟绩,名不见经传,怪道小娘子不识得。”

    “一出生就受了封赏?”福官拧着眉头思索一会儿,说:“点玉侯的生母,可是端阳大长公主?”

    喜官颔首道:“是,端阳驸马是姓官。”

    福官当即笑了,道:“那我也知道一点儿。听说驸马出身寒门,却怀有高才连中三元,恰逢端阳公主打马出游,二人惊鸿一遇,就定下了终身。此事虽不合礼数,好在先皇爱才,赐婚成全了这对鸳鸯。”

    喜官最爱听些奇闻异事,正听得兴起,福官却止了声。

    她不由催促,急急道:“后来呢?”

    福官道:“后来官氏不知天高地厚,竟敢谋逆造反,先皇养虎为患,自然怒不可遏,一纸罪昭便要接回端阳,株连官氏九族。端阳大长公主自缢而亡,换回了官仪一命。”

    喜官哀声不断,嗟叹连连。

    屋外响起了脚步声,燕府到底不比奚府,奚静观提醒:

    “祸从口出。这等宫中密辛,还是少说为妙。”

    喜官缠着手中线团,闻言两唇倏地闭作了一条缝儿,道:“小娘子说得是。”

    喜官年岁比福官还要小些,性子也更为活泼,在花蹊阁中,是块人见人爱的活宝。

    奚静观笑她顽皮,又问:“你们一路走来,可听到元府传来了什么消息?”

    福官与喜官在箩筐边对望一眼,说:“没有。”

    喜官思量片刻,道:“倒是小娘子你,消息应该比我们灵通才对。”

    奚静观垂下眼,摆弄着颈上的金玉项圈儿。

    “我是忙前忙后,全无用处,元府的消息一概不知。”

    喜官向窗外小心张望了一眼,放下线团,移了两步凑近奚静观,轻轻说:

    “小娘子好生糊涂。燕家三郎的生母元婵夫人,不就是元侨郎君的姑母吗?”

    福官噗嗤笑出了声,“元婵夫人与元氏,已有多年未有来往了。”

    喜官有些惊诧,扭头看了奚静观一眼,向她求证。

    奚静观缓缓点了点头。

    喜官进府较晚,自然不晓得那些往事。

    福官谨慎开口:“十三年前,元蝉夫人已经被元氏族老逐出宗谱,恩断义绝了。”

    “元氏族老?”喜官两手一拍,兴奋道:“我听马大娘子说过,那是个顶倔强的老头儿,乡里乡亲都爱拿他吓娃娃。”

    她说着,就学起抱孩子的小娘子来,两手轻摇,嘴里还道: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2

    “不是这样说的。”福官打断她,“是‘小儿郎,快困觉,门外黑驴还在叫。黑驴叫,黑驴叫,元公骑着去买药’,你怎么还给能弄混了?”

    喜官耸耸肩膀,由衷道:“他老人家的名头,比山狐狸还厉害。”

    “谁让他那只黑驴生得这么吓人?”福官捂嘴来笑,“府里的嬷嬷说,大郎儿时见了那黑驴也要哭。”

    奚静观不由失笑,“阿兄被吓怕了,现如今都见不得黑驴。”

    话又说回来,喜官疑惑:“可是元氏族老已经死了,人一蹬脚,生前恩怨一笔勾销。元婵夫人为何还不与元府往来?”

    福官一本正经向她解释:

    “元氏后辈的脾气一个比一个倔,都随了爱钻牛角尖的族老。你看元侨郎君,好端端的一个人,非要天天板着个脸,变成了个谁见谁怕的老古板儿。”

    喜官听得肩膀抖来抖去,憋笑憋红了一张脸。

    燕府子孙众多,规矩自然少不了。

    好在奚静观嫁的是燕唐,兰芳榭里自在不少,她也乐得清闲。

    燕唐连着两日外出,待到第三日才忙里偷闲,与奚静观一同归宁。

    萧巽爱美,元蝉投其所好,选了位相貌最端正的马夫,点了匹毛色最纯正的良驹,连马车上,也挂上了崭新的玉牌。

    燕塘平日里仗着自己有副好皮囊,往往招摇过市,恨不得满街满巷的人都出来看他。他生来又最忌束缚,只爱恣意潇洒,已有多年未坐过马车了。

    奚静观也许久未与人同乘而坐,浑身都不舒坦。

    今时不同往日,两人面对面,脸上都写满了一言难尽。

    奚静观掉开脸,闭眼假寐,不去看他。

    燕唐默默掀开车帘,见外头有个小贩,正挑着糖葫芦大声叫卖。

    “喜欢吃甜的吗?”他问奚静观。

    “不喜。”

    为免夜长梦多,奚静观只想快回奚府。

    燕唐道:“我分明记得你儿时又爱吃脆梨,又爱吃糖糕,你应当爱吃甜食才对。”

    他怎么总记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奚静观无言以对。

    燕唐放下车帘,转回头来道:

    “还是说自那时起,你就学会装模作样、卖乖讨巧了。”

    奚静观轻轻哼了声,任他调侃,眼也没睁。

    今日是奚元燕许成婚的第三日,有心人看似低头忙碌不停,眼神却早飘到了马车上。

    待马车辘辘远去,踮着脚尖也望不见的时候,有人发觉不对,啧啧有声道:“这马车坠着燕氏的玉牌,怎么往奚府行去了?奚静观嫁的,不是元氏吗?”

    斋藤馆里人声最为鼎沸,马车驶过,自然有人探头来看。

    花婆婆来买花,有人拦了她的路。

    “那日我问婆婆燕、元二氏可有联姻,你回了句金玉良缘,感情是诓我们的?”

    纸包不住火,这事儿瞒也瞒不住。

    花婆婆绣帕一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

    “燕三郎君属金,奚小娘子属玉。老身说金玉良缘,说得就是他们。”

    这话却也说得通,有人心思重,想得深了些,连道不妙。

    “四月十四日我登奚府,吉祥话儿说了好一连串,颠来倒去的全是祝元侨郎君与奚小娘子百年好合,携手白头,这岂不是拍歪了马屁?”

    马儿远远便打了个响鼻,奚府的管事听见动静,喜上眉梢道:“快去知会奚公与夫人,小娘子与三郎来了。”

    奚世琼腰间佩着把弯刀,站在石阶之上脸黑如炭。

    萧巽手里仍旧是那把绣花小团扇,目光细细将燕唐瞧过,落在奚静观颈上的金玉项圈时,却闪了一闪。

    燕唐头戴莲形玉冠,着一身檀色圆领袍,俊秀之中,更添英气。

    奚静观绾了发髻,雪青衣裙将一张小脸儿衬得清丽出尘。

    好个俊俏夫妇,好不般配。

    奚世琼越看越不顺眼,将弯刀一抽,道:

    “燕唐小儿,过来与我打过。”

    燕唐哭笑不得,却也并不胆怯,大步一迈,顺从上前。

    奚世琼又对奚静观撂下一句:

    “倘若有人胆敢欺辱于你,定要告知阿耶,阿耶替你做主。”

    奚静观见了几位宗亲,走了一圈儿,也不见奚昭人影。

    “怎么不见昭儿?”

    萧巽道:“昨儿个有同窗来找,结伴外出游学去了,我看他兴头颇高,也就随他去了。”

    她又看了眼那只精巧的白玉葫芦,想了想,终是没多问。

    母女二人说了会儿贴心话,堂前又来了庆贺的宗亲,萧巽不好不迎,只得出了花蹊阁。

    福官见奚静观百无聊赖,便提来一只竹篮。

    奚静观取过药粉,双手捧出一只气息奄奄的雀儿来。

    “这雀儿老得可怜,又断了翅,怕是命不久矣。”

    奚静观专注而又投入,燕唐到了跟前也毫无所觉。

    奚静观抬眸,“战况如何?”

    燕唐卖了个关子:“我输了,却也赢了。”

    奚静观再问,他却不说了。

    “这雀儿救不活的,你这是白费功夫。”

    奚静观将无声的老雀放进竹篮里,道:

    “春光晴好,能多看一日,便赚得一日。”

    见燕唐脸上掠过诧异之色,她又道:

    “说来你或许不信,这只雀儿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燕唐兀自倒了杯茶润口:

    “这倒是奇世一桩,你且说来听听。”

    “我一睡不起,是它落在枝头,婉转而啼,将我唤醒。”

    奚静观心怀感激,轻轻抚摸了下老雀的羽毛。

    燕唐挑眉:

    “如此说来,不是路郎中救的你?”

    “我醒来时,路郎中已离开奚府了。”

    奚静观摇摇头,又说:“我醒后探窗去寻,却寻不见这只雀儿,我还以为与它无缘。后来有一日我在花藤架下作画,它不偏不倚,就落在我的脚边。”

    燕唐沉吟少顷,道:“你既然养了它,合该给它取个名。”

    “它有名字。”

    “叫什么?”

    “点心。”

    燕唐笑得欢畅:“取自何意?”

    “无甚意义。”奚静观淡然一笑,“非要想一个的话,就许它来世吃得饱、饿不着吧。”

    “将它带回燕府吧。”燕唐说,“你的救命恩人,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宴散时分,已至黄昏。

    路途中,两辆马车擦肩而过。

    马夫扬了扬手里的皮鞭儿,在半空中一甩。

    “巧了,是元氏的马车。”

    燕唐不由道:“还真是天大的缘分,归宁也能撞在一起。”

    “许二娘子出嫁后,许府就没有主子了,只留下了几位老仆。他们无处归宁。”马夫却道,“看这方向,应当是从忻祠来的。”

    奚静观愣了下,猜道:“忻祠供着位花神,他们许是去烧香拜神了。”

    “元侨不是常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吗?”燕唐抱臂在胸前,“那日他以祭过水神、上达天命为由,不肯配合换回新娘,已经足够令我大吃一惊了。”

    他啧啧称奇:“小古板竟然肯陪许二娘子烧香拜佛,这是动了春心了?”

    奚静观横他一眼,道:“不是人人都像你一般风流。”

    燕唐巧言辩解:“我是风而不流,纨而不绔。”

    奚静观冷冷一笑:“我看你是疯言疯语,怪而无度。”

    彩楼飘香,繁花点窗。

    马车经过锦汀溪第一青楼挹水庭时,脂粉香味儿溜进奚静观的鼻腔,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挹水庭的老鸨文金秀肥圆矮胖,山也似的,走起路来地都在震,可她手里却养出来了名妓文若雨。

    衣衫不整的少年从墙头狼狈翻落,捂着|屁|股|哀嚎了一声。

    车帘一掀,露出一张怒容。

    奚静观咬牙切齿道:“奚昭!”

    奚昭仓惶回头:“阿、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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