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她急急道。
眼见着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纳兰初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缩了缩手,把方才用来擦血的纸连同染上了血的袖袍,死死藏在身后。
走到她身边时,祁叙忽然伸出了手。
就在纳兰初以为他要抓住她的手的时候,祁叙手微微一偏,停在她嘴角,轻轻一蹭。
浓黑的墨水染在指尖,晕开一团深深的痕迹。
祁叙上下扫了她一眼,沉下眸子,不出意外看到了床下被纳兰初胡乱塞进去的纸张。
借着月光,被压在床角半年有余的纸张重新见了光。
“宋初。”
纳兰初像只鹁鸪缩着脖子,战战兢兢,不敢搭话。
祁叙手指拂过才干没多久的墨迹,蹲下身,把床底下一大叠纸张一张一张拿出来。
“宋初,你好好想想,如何解释。”
他眼底风暴凝聚,语调平平,但纳兰初听上去,分明就是暴风雨前的平静。看似平淡的外表之下,压抑着风雨欲来的怒气。
她怯怯看着他,见他冷厉如此,语调不觉染上几丝难受,“祁叙,我只是想抄完,你别生气……”
她探出手,想牵住她的衣角,却被他不动声色避开。
手落了空,纳兰初低着头,默默收回。
祁叙一低头,便看见她一脸失蹲在床角,又生出不忍。
“宋初,我早先同你说的话,你倒是忘得一干二净。”
“我记得的。”
他说让她好生休养,一切事情由他来做。
可是他是人啊,又不是神。他既也没办法让梦境停下来,也没有办法改变她“死”的结局。
祁叙看着她,说道:“若你真记得,我便不会大晚上出现在这里。”
他话说得有些重,纳兰初忍了好久的眼泪从泛红的眼眶滚了下来,语调染上几分哭腔,“祁叙,你别凶我。”
她也不想这样,不想让他担心,不想一步步走向梦境给她安排的死亡,更不想告别这里的一切独自离开,可是寻神无路,寻佛无门,她找不到任何能留下来的办法。
祁叙忍住不去看她,怕他自己心软。他俯身拾起一张张写好的白纸,双手抱起出了门,临走时还不忘带走砚台。
临出门时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想便毫不留情地关门而去。
之后几天纳兰初过得很是安闲。
自从祁叙拿走纸张和砚台之后,她每晚都睡得很早,有时候半夜醒来,半梦半醒之间总会感觉门前站了个人。
但也只是感觉而已,往往风一吹那影子就不见了,连半片踪迹都寻不到。
一晚狂风暴雨,树枝拍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作响。她从床上爬起来,正要去关窗户时,突然听到门外传出动静。
她悄悄走过去,试探唤了一声。
“煎饼?”
门外,一道淋湿的人影立在雨中,手中抱着一只同样一身湿露露的猫。
“喵?”煎饼舔舔手掌,睁着眼睛看看祁叙。
祁叙垂下头,揉揉它的脑袋,温声道:“进去吧。”
煎饼摇起尾巴,从他怀里跳了出去,几步越到窗户上,窜了进去。
房里,纳兰初冷不丁瞅见一道影子跳了进来,连忙伸手抱住它。
“怎么湿成这样了。”纳兰初眉头微皱,赶紧找了块干净的帕子将它抱起来。
纳兰初揪了揪它的小脸,笑道:“真是傻猫,不知道躲雨吗?”
煎饼喵了一声,围着她的手蹭来蹭去撒娇。
这幅可爱的模样磨得纳兰初没了脾气,她叹了口气,认命给它擦干水。
门外狂风依旧猛烈,秋雨淅沥,带着将至冬日的寒意。
房中的烛火重新暗了下去,门外人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天边泛青时才悄然离开。
转眼就是中秋。
这几日纳兰初消瘦得厉害,张氏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知道祁叙陪她出去之后,心中很是高兴。
中秋浮安城有赏月会,往年还会在浮安河上放花灯。
纳兰初很晚才起来,起来时眼前一片模糊,在床上待了许久才恢复。
如平时一样咳完血,她小心翼翼把血迹毁掉,把雕好的木簪压在桌头。
临走时,再多看了屋里一眼。
她有预感,这次离开,应当不会回来了。
中秋的浮安城处处张灯结彩,街坊热闹,人生鼎沸。
纳兰初走在街上,觉得这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当初纳兰铮告诉她要去北疆的时候,也是这样繁华的盛景。
两人沿着长街慢慢地走,谁都没有说话。
浮安河上漂浮着无数的河灯,灯烛透过薄薄的灯纸,折射出的酽酽的彩光晕染在静默的河水上,一片璀璨。
纳兰初苍白的脸上流溢出艳羡。
“喜欢?”祁叙问。
“喜欢。”她轻声道。
祁叙走出几步,停在卖河灯的小摊前,两人似乎交谈了几句。过了会,祁叙拿着两个莲花式样的河灯走了回来。
他递给纳兰初一个河灯,另一只手顺势牵起她。
“走吧。”
身边到处都是人,摩肩擦踵的,连根手指都插不进来。纳兰初艰难护住怀里的莲花灯,一步一步往前挪。
眼前越来越模糊,要花费很大的功夫才能辨认出面前人的脸。
纳兰初知道,时辰不多了。
不远处的高楼上,有两人凭栏而立,目光落在喧嚷的人群当中。
一位玄衣男子坐在窗户上,漫不经心调侃旁边人:“我说纳兰铮,你今天怎么有闲心跑这儿来看花灯了。”
“这浮安城是你家开的?怎么,我来都不能来了?”
玄衣男子被他噎了一道,并不生气,挑眉看他:“怎么了今天,这么大火气,谁又惹我们纳兰世子不快了?”
“还不是那群狄人,昨日屠了一个村子。”他神色郁郁,眼底的戾气仿佛滴得出水来。
“原来是这事。”玄衣男子从窗户上跳下来,与他并排站在窗边。
“你也别忧心了,总有一天,咱们会把这些人一个不落地赶回老家。”他拍拍纳兰铮的肩膀,感叹道:“朝廷有你们卫国公府,也算是了却了北疆一大心患。”
纳兰铮语调低沉,嗓音中深藏着几分难与人言的不甘。
“只可惜,朝廷并不在乎。”
整个镇北军被不停割裂,分权,架空,只剩下一个名不副实的空壳子,早就没了昔日所向披靡的战力。只待狄人加强攻势,镇北军便如同一辆破烂马车,随时都会分崩离析。
边境守军不强,朝廷不仅不为之警惕,反而因此为荣,不断把都城里一群酒囊饭袋送进镇北军里。
美其名曰是历练,实则是分权,想要削弱纳兰家在镇北军中的影响力。
为此,朝廷谋划了十年。纳兰铮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朝廷成功了。
“诶,纳兰铮,你妹!”
纳兰铮皱眉,不爽道:“你骂我?”
“哎呀不是!”他掰过纳兰铮,手指着楼下,“我说的是纳兰初!你妹妹站在哪儿!”
“怎么可能。”纳兰铮眼中写满了不相信。初初在都城,这里是北疆,两地相距几千里,她怎么可能会出现在这里。
他随意往下扫了一眼,并没有记忆中的人影。他面无表情回过头,用力捶了他一拳。
“下次别同我开这种玩笑。”
“我真看见了,肯定是她!”
纳兰铮懒得理他,独自一人下了楼。
纳兰初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看着怀里完好无损的莲花灯,她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河边有个卖墨笔的小贩,见两人手里一人拿了一个河灯,连忙招徕生意。
“两位可是要放河灯?”
纳兰初点头。
小贩脸上笑意更甚,后退半步向他们展示着自己的笔墨,神色十分自得。
纳兰初扫了一眼。
说实在的,他水平实在一般,几个字歪歪扭扭的,一不见风骨,二不见笔力。不过趁着节日写些吉语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说了许久,最终纳兰初一句话就轻飘飘地拒绝了他。
“我自己写就好。”
她这话一出,小贩就多看了她一眼。
浮安城女子多不识字,这姑娘一身粗布麻衣,看上去年岁也不大,竟然会写字,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不过吃惊归吃惊,付完笔墨钱,还是给她让了位置。
纳兰初执笔在莲花灯上写下几个小字,转而把笔递给祁叙。
秋风撩起袍角,落在沾了墨的砚台上,染上指尖大小的墨痕。
纳兰初目光恍了恍,手腕像被巨石猛然一压。手一松,笔失去控制下落。
祁叙接住笔,直起身放在桌上的笔搁上。
“走吧。”
“你不写?”纳兰初抬起眼,眸中闪过些许错愕。
“不了。”他说道。
两人循着人流,慢慢走到河边。
河堤上不少男女三三两两站在一起,笑声阵阵。
“祁叙,我冷。”
她身子抖了抖,脸上血色尽褪。
祁叙停下脚步,伸手把她搂进怀里。
“还冷?”
“好一些了。”她小声回答,指着河上,“你看这些河灯,真好看啊。”
苍穹之下,满目皆是绚烂。
她看着河灯,祁叙低下头看她。
小小的脸缩在领子里,稚意褪去,已有少女的娇妍。
他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天,她穿着一身宽大的衣袍,瘦瘦小小的,却拼了命地把他拖了回去。
她扬起头笑:“祁叙,我们去放河灯吧。”
“不冷了?”
“嗯。”
祁叙解下衣衫,披在她身上。
纳兰初搂得紧了些,蹲在河边,点燃了莲花灯中的火烛。
莲花灯飘在水上,荡开圈圈涟漪。随着水流远去,渐渐与其他河灯漂在一起。
祁叙蹲下身,像她一样点燃了河灯,放在水里。
大抵是没有做好,河灯漂在水面上,摇摇晃晃的。像是失了群的幼崽,找不到归处。
纳兰初皱皱眉头,失望道:“这些离太远了。”
她还想说什么,心却突然一疼,冷汗接连不断流下。
她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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