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唯闲闲地倚着柴房门框,居高临下地看着跌坐在地犹带残泪的弥若。

    不知为何,原本郁积在弥若胸口,那难抑彻骨的痛苦,在见到相唯后,瞬时消散了不少。

    “你如何来了?”弥若欲从地上站起,但由于坐着太久,双腿早已麻软,亏得相唯眼疾手快,上前搀了一把,才免得弥若再狼狈一次。

    弥若有些窘迫,欲抽回自己被相唯搀着的手臂,却不想他竟顺势将弥若整个收入怀中,笑意浅浅:“这里可不是说话的地儿。”

    此时的弥若,既无力挣扎,也无理反驳,默然地回首,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流霜尸身。

    相唯读懂了弥若眼中的意思,宽袖一挥,那片血泊,那具尸体,包括那柄沾血的长剑,都不见了。

    虽已不是第一次见相唯使这般神奇的术法,但弥若仍有些惊讶:“她、她去哪了?”

    “城郊乱葬岗。”相唯露出理所应得的神情,“怎么?你还想给她风光大葬?”

    弥若忪怔了须臾,苦笑般地摇摇头:“走吧。”

    恍如一阵狂风刮过,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就重新出现在卧房中。

    待弥若站定,相唯这回倒是颇为自觉地松开揽着她的手臂,稍稍退离几步。

    弥若却无暇感叹相唯难得展露的君子之风,双手撑着桌案,深深呼了几口气,将方才在柴房发生的一切,包括那个离奇的梦境,皆在脑中迅速闪过了一遍。

    但即便心中不停地告诉自己,那可怖的所见所感只是一个梦,但那深入骨髓的无助与悲痛,仍像看不见的虫蚁,啃食着她紧绷的神经。

    相唯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思,在一旁悠悠开口:“那些只是魇魔的幻境,并不是真的,用不着担心。”

    弥若呼吸一滞,侧脸看向相唯,神色甚是疑惑,显然完全不知魇魔为何物。

    若此时眼前的是敖沧,相唯定然唾弃鄙视外送两个白眼,但眼下,却是梨花尚带雨的小娘子,相唯略微长了些耐心:“顾名思义,魇魔就是出入梦魇中的魔物,靠在梦中吸食凡人的精元为食。”

    “一般而言,魇魔顶多让你噩梦连连,醒来困倦无力,并不伤人。”相唯扫了眼弥若胸口衣襟处,那破损的布料片缕仍在半空中飘动,显然是被利刃割损的,眉头微蹙。

    “魇魔轻易不伤人,只因其本身魔性并不强,若害人性命,极易被凡人魂魄中的浊气反噬。”相唯看向弥若,灿灿的眸色渐渐变深,“你竟能让魇魔对你动杀心,还真是不简单。”

    弥若消化这相唯的这番话,最近对她有杀心的,只有流霜身后的那人……莫非,这次试图害自己的也是同一人?!

    弥若脑中浮现出一个人影,却不等她确定,屋外的夜深寂静,陡然被深院内传来的,匆匆而过的步履声和惊讶诧异的吵嚷声打破。

    弥若的耳力素来极好,静心凝神一听,心头一震。

    “二夫人小产了!”

    弥若半信半疑地转头看向相唯求证,见他正也看着自己,轻轻颔首。

    竟真是,傅氏!

    弥若尚在苦思着傅氏害自己的缘由,相唯已推门而出,满脸看热闹的神色。

    弥若惊讶地看着相唯提起屋门口的一只灯笼,朝外走去:“你做什么?你不怕被看见……”

    “看见什么?”相唯回首朝弥若一笑,黑眸深深,身后的九条尾巴也早已不见。

    弥若看着相唯的这番变化,若不是他此刻脸上的狡黠,是李炯完全不可能有的,外人根本瞧不出任何异样。

    “我只是想去看看,能操纵魇魔的,是何方神圣。”相唯瞥了眼迟钝半拍的弥若,无谓地耸耸肩,“当然,你若不感兴趣,且还睡得着的话,房内的整张床榻今晚都归你了。”

    弥若想起之前那个血淋淋的梦境,仍旧心寒不宁,立即上前几步:“我也去!”

    相唯扫了扫弥若的衣裳,偏头浅笑道:“娘子若不想明日全府传遍咱们的闺房趣事,不妨先回屋换件衣裳。”

    弥若有些不解地低头看了眼,才发觉自己衣衫凌乱不整,似半解半褪状,的确容易引起旁人遐想。

    “有劳稍候。”弥若窘红了脸,双手不自觉地掩着胸前,飞一般地钻入卧房内。

    相唯掩唇低笑一声,玩味的目光看向那个投在窗纱上,正迅速宽衣解带的倩影,不禁喃喃道:“又不是第一次看了,还害羞什么。”

    夜深露重,霜意逼人。

    但李煊所住的燕归阁,此时却是灯火如昼,人心惶惶,时不时还传出妇人嘶哑的叫声。

    自从傅氏怀孕后,为了照顾腹中的胎儿,李煊与傅氏便分房而睡。而此刻,正是傅氏所住的正屋,无数仆人步履匆匆地来去,皆是一脸忐忑不安。

    “待会你别说话,当心被瞧出破绽。”弥若像白日里牵着李炯一样,与相唯十指相扣,挨在他耳畔小声叮嘱。

    相唯低头看了看紧扣的十指,这般近得的距离,他足以感觉到弥若身上的微颤和略紊乱的呼吸。

    “知道了。”他学着弥若的样子,在她耳边轻轻吐气,“别担心,一切有我。”

    依旧是相唯如常的调笑语气,但此时传入弥若耳中,却莫名带来些许心安。

    “二兄,”弥若将相唯半掩在身后,朝屋外只着单衣,却已几乎凝成石像的李煊走去,“二嫂的情况,如何了?”

    李煊闻声,缓缓转过头,凄凄月色下,棱角分明的脸上,此时落满阴影暗色,现出从未见过的落寞与无力。

    “大夫将将进去,还未递个准信出来,我、我也不知道如何了……”李煊声音低哑,话末叹了口气,“早知竟会这样,我、我就不该、不该与她同房了。”

    说完,他抬手捂住脸,连连叹息,完全是一副做坏事后,追悔莫及的模样。

    弥若一愣,回头与相唯对视,见阴影下的他,也是将信将疑,幽幽的眸子中,映着手中的灯火,光亮明灭不定。

    按照相唯的说法,若真是傅氏企图用魇魔谋害弥若,已夺了流霜性命的魇魔,必然会将浊气过渡至傅氏身上。

    若她不曾怀有身孕,顶多昏睡几日便是了,但若是有孕之人,那腹中的孩子必然受不住这般强烈的浊气,小产无疑。

    可眼下,依李煊的说辞,傅氏小产是因为他们同房的缘故,这……

    弥若愈想脸上愈是烧得慌,幸亏天色幽暗,看不出她此刻两颊上的可疑之色。

    “大夫!”李煊陡然眼前一亮,亟亟地朝屋门处现出的人影赶去,“拙荆如、如何了?”

    那发须皆白的老大夫,朝衣衫不整的李煊一阵吹胡子瞪眼:“不是反复叮嘱你们,怀头胎时应避免房事么?你……唉!眼下羊水已破,只能准备接生了。”

    提早两月生产,即便是弥若这般不懂医理之人,也知对母体和婴孩是凶险至极的,轻则胎儿不保,重则,一尸两命!

    果然,李煊一听,竭力保持的镇静顿时崩塌,死死抓住大夫的衣摆,宛如救命稻草:“一切皆是我的糊涂!皆是我的错!大夫,请、请您万万……”

    大夫不耐烦地拉开李煊扯着的手臂:“老夫不妨明着告诉你,这不足月生产可是最忌讳的。老夫一介凡俗,并非华佗扁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你最好先……”

    不等大夫一番话说完,李煊定定开口,斩钉截铁的语气:“保大人!大夫,倘若真有个万一,请您,请您一定保下拙荆!”

    看着几欲跪下乞求的李煊,不仅是大夫,连一旁看着的弥若相唯二人都吃惊不已。

    许是被李煊这鹣鲽情深的模样感动,刻板着脸的大夫叹了口气,僵冷的面色稍稍有些动容,像是宽慰般的拍了拍李煊的肩头:“老夫尽力。”

    “多谢!”

    看着大夫与府内早已备好的稳婆急急入屋,里头女子的叫喊声却是愈来愈惊心。

    李煊不转睛盯着人进人出的屋门,随着屋内一声渐弱一声的痛苦呻/吟,脸色渐渐颓败如灰。

    相唯默然地看着这一切,幽幽的眸子中,眼波流转。

    突然,他悄悄靠近弥若耳畔,吐出两字:“帮我。”

    不等弥若理解他的意思,他就已松开弥若紧攥着的手,朝那些端着物什进出匆忙的下人们走近,抬手指着一奴婢手中浸满血水的木盆,像李炯那般失声大喊起来:“啊啊啊!血血血血!啊啊啊——”

    喊完他还不忘一阵手舞足蹈,最后,朝天翻个白眼,就软软地往地下栽去。

    多亏相唯之前的那句提示,弥若倒是不曾被他的精湛演技蒙骗过去,没有迟愣太久,在他整个人彻底倒在地面前时,赶紧上前一把捞了起来。

    “夫君夫君,你怎么了……”弥若状似焦急,不住地拍打怀中人的脸,看似轻而无声,实则力道却是没有省一分,也算是相唯耐力不错,竟也生生忍下了这几巴掌,睫毛都不曾动一根。

    正悬着心的李煊被这突兀的声响惊得回头,看着乱中添乱的弟弟,紧蹙的眉头皱得几乎能挤死苍蝇。

    “带三弟去我住的偏房歇着吧。”李煊无力地招手,示意几个下人将自家的“弟弟”抬入自己住的房舍,又朝弥若虚弱笑笑,“辛苦弟妹照顾三弟了。”

    说完,又恢复一脸的凝重,眉头深锁地看向嘶喊声不断的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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