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零年代初出国的浪潮翻涌。

    腊月的第一天,这把火浪烧到了江清秋家。

    本来他们的婚姻已经濒临崩溃,这场火吹过,仅存的情谊被烧成灰烬。

    江清秋坐在火炉旁,拿火钳控掉碳灰,起身,夹一块新蜂窝煤放进炉内。观察一会儿火苗的火势,坐回沙发,又开始打毛衣。

    天蓝色与白色相见的毛线交织。

    她手巧,一般人织单色的她偏不,觉得双色的洋气好看,于是就多花了点时间,好在是给小孩子织的,不费什么功夫。

    杨若初在一旁收拾行李,他明天九点的飞机飞美国。

    江清秋瞧了他一眼,没情绪的问,“用帮忙吗?”

    “不用”,杨若初合上行李箱。

    “呵~”,江清秋意味不明的笑了下,“就要去你梦寐以求的美利坚那,有什么感想,是不是恨不得马上起飞?”

    语气不善。

    杨若初也不是吃素的,抬眼睨她,回道:“你管住这张嘴,以后的路会好走点。”

    今晚之后,他们分道扬镳,这场再经不起一点风浪的婚姻关系就此结束。

    离婚是杨若初的母亲徐艳丽提的,那天徐艳丽特地带江清秋去国营饭店吃饭,点的是家常菜,但餐餐带肉,吃的挺尽兴。徐艳丽说的话也挺尽兴。

    话里的意思是,杨若初在美国的表哥邀请杨若初去美国发展,美国是个好地方,遍地黄金,只要沾上那个地,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她请江清秋离开杨若初。

    然后谈到一岁半的孩子,小杨修。徐艳丽的意思是,江清秋可以带着孩子留在杨家,以后的抚养费、生活费全由杨家承担。

    徐艳丽一满腹经纶的学者能说出这种话,江清秋实在意外。

    转念一想又觉得合理。

    大概是穷怕了!

    徐艳丽出身书香世家,六七十年代家里蒙难,前些年才平反,缓了几年日子才过的像样。

    其实婚姻到这种境地,江清秋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唯一的顾虑便是孩子,只要孩子方面杨家能善待,离婚的事她还是可以考虑的。

    过了两天,双方又深/入谈了两次孩子的抚养问题,才达最终成一致。杨若初八年不能谈对象不能再婚,这期间,收入的三分之一要用在孩子的教育和生活上。若杨若初回国看望孩子需要江清秋同意。

    谈妥之后,去民政局领离婚证。那手续简单的令人发笑。

    想到这里,江清秋织毛衣的手停了,她看到火炉内橘红色的火焰熊熊的向上冒。忽而这两年的记忆清晰起来。

    她和杨若初是通过朋友介绍认识的,那时候她已经在棉纺厂工作两年,而杨若初刚大学毕业回到星城还没有工作。初见时,彼此都没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但母亲劝说她,她一个初中毕业的能找个大学生结婚是她上辈子烧高香了。

    其实江清秋是不乐意的。一是杨若初没有工作,二是这人太古板无趣,还没她们厂里的男职工说话有意思呢。

    到最后她还是经不住母亲的软磨硬泡,开始和杨若初相处并结婚。她知道,是母亲觉得她在家里碍眼,所以才着急把她嫁出去。

    婚后头两个月还是挺幸福的,杨若初这人虽然古板,但处处护着江清秋。

    她们的婚房是市高中职工宿舍,没有厕所,每到晚上江清秋就不敢一个人去,杨若初便陪着她,一路走走停停还可以欣赏月光。

    那时候初尝男女之事,不得章法。开窍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白天上班晚上在床上胡闹,彼此纠缠,谁都离不开谁。

    后来,怎么变了?

    一个要面包,一个要鲜花。价值观不对等,开始有分歧,开始争吵,甚至动手。

    江清秋是个清醒的人,她手里有本帐,每日的花销记得清清楚楚,能省则省。衣服破了袜子破了能补则补,决不花一分冤枉钱。

    而杨若初不同,他在市高中当英语老师,志向高远,胸中有抱负,不甘现状又不拘小节。江清秋的行为落入他的眼里,简直市侩,粗俗极了。

    久而久之,矛盾激化,争吵辱骂打架成了家常便饭。

    江清秋没什么文化,骂人的话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而杨若初文化人骂人不带脏字,要多优雅有多优雅。他们是两个极端,合到一起便头破血流,谁也不让着谁。

    即便没有杨若初出国这茬,也依然会离婚吧。江清秋这么想着,手上动作恢复如初。

    杨若初把收拾好的两个行李箱放在门口,脸盆架的旁边。之后折回,从大衣柜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敞着口,绿色纸币的一角漏在外面。他往里塞了塞,递给江清秋。

    江清秋没接,抬起头,想看看他又闹哪出。

    面前的人,身材颀长,半截身子笼在阳光里,上身的白色衬衣是江清秋改过的,平整妥帖,衬着杨若初干净利落,加之他绝佳的样貌。

    真应了那句话。

    公子只应见画,此中我独知津。

    这首诗,徐艳丽时常临摹,耳目濡染下,江清秋也懂了些。

    可惜,眼前的翩翩公子却让她索然无味。

    吵的太多伤了根,那曾经的感情再拼凑不起来。

    杨若初见江清秋不接,把信封放在沙发上,语气冷冰冰的道:“这钱不多你先收着,够孩子喝两个月的奶粉。等我在美国安顿好,会往家寄钱”。“你…”

    话还未说完,被江清秋打岔,“杨若初,有意思吗?你这好丈夫,好父亲的戏码演给谁看?哦…不对,是好男人。”

    “江…清…秋”,杨若初咬牙切齿的。

    “别这么叫我,我他妈恶心。你们杨家没一个好东西,不就瞧不起我没文化,配不上你这名校大学生。你们可别忘了,我工人出身,比你正经。”

    杨若初最不喜欢她提出身的事,每吵到这里,他的怒气便往胸口涌,于是口无遮拦,恶语相向。

    但今天不同,他累了!他要走了!

    他不在乎了!

    他回头深深看一眼婴儿床上的小杨修,忍住想亲它的冲动,嘴唇无声的描了三个字“我爱你”,之后拉着行李箱出了家门,再没回头。

    杨若初走后,一小时江清秋还可以保持正常打毛衣的速度,两个小时手开始抖,直到屋内没了人气儿,那颤抖的双手再握不住棒针。

    织了半截的毛衣滑落。

    如同她脸上的泪,蜿蜒而下。

    杨若初走后,学校收回职工宿舍,江清秋搬到了杨家老宅。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没结婚前和母亲同住,母亲再婚,继父和继父的儿子搬到她曾经住的家。

    曾去找过母亲,母亲避而不谈让她搬回去的事。于是这个想法便不了了之。

    她依然在第六棉纺厂工作,人人羡慕的正式工,户口在城里,吃商品粮,以后国家给养老。

    孩子虽然小,但公公婆婆给带着,她不用费多大心。一切看似很美好。

    谁见了都会夸上两嘴,她自己也引以为然。

    春节的时候杨若初没有回来,只在电话里潦潦草草的同徐艳丽说了几句话便挂了。国际长途费可不便宜。

    当时江清秋抱着孩子坐在徐艳丽旁边,等着让孩子喊声爸爸。可惜对方挂太快,没来得及。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

    来年春末,她离婚的消息在厂里传开。厂里工会很重视,觉得她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不容易,于是给主任下了死命令,今年必须解决江同志的个人问题。

    江清秋今年二十三岁,户口本早报了两年,实际年龄才二十一。

    肤白貌美大长腿,厂里的一枝花。

    觊觎她的人多了去。

    这消息传开,登门求亲的开始排上队。

    江清秋在厂里人缘好,平时大大咧咧的,同谁都能开得起玩笑,特找人喜欢。

    但她骨子里残存着守旧思想,认为结婚跟个好男人才是人生的归宿。只要找的男人不是杨若初那种文化人就行。

    所以她并不排斥厂里安排的相亲。

    甚至她都认真了解对方。

    再不像第一次那么武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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