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碗稍倾,鱼食尽入水中,如落雨,引得锦鲤往来穿梭。

    她立在水畔,臂挽披帛末端飘然入水,搭上一条锦鲤脊背。锦鲤摆尾挣脱,溅出水花朵朵,绣上她的裙摆。

    公子瞬脸上浮出笑意,他很满意这样的答案,脚步轻缓地穿过水榭回廊,向她行来。

    她看到一袭白衣穿梭于黄叶间。

    秋日肃杀,身披素服,满是哀苦。

    她读过首诗。

    “其子哀母死,一夕髭皓如。髭白发亦白,长号守茅庐。扶棺埋吴云,来会倾市墟。谁复向寒月,卧冰求鲤鱼。1”

    老夫人长寿七十,逝世之时,其子尚且如此悲恸。

    半林为木。

    林府灭门惨案发生时,林夫人不过三十五六,在外头是风华正好的年岁。她的孩子,该是何等痛苦?

    寻常人无法感同身受。

    哪怕是她亦不能。

    近日的事,其实不止是她想到了谢尧。公子瞬重出江湖,祝眠失踪,已隐隐有矛头指向谢尧。不过风声未起,仅有些往日便看谢尧不顺眼的人借着由头搬弄是非。但有些话,初时不痛不痒,传得久了,传得远了,便要伤筋动骨。

    十二年前的恩怨还未牵扯出来,可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哪里有鱼食,鲤鱼便成群结队涌向哪里。

    哪里有恩怨,便少不得刀光剑影。

    旧怨积久,或消磨殆尽,或历久弥坚。

    公子瞬,是后者。

    “蔡寒祸替你解去蛇毒,一盒活肤散,赠他无妨。”公子瞬拉过春容的手,看着掌根伤痕。

    手指细腻,是木公子。

    也只会是他。

    “多谢公子绮罗香。”能将绮罗香放入她日常饮食中,又不被祝眠察觉,或许只有公子瞬。他是软玉楼的主人,在软玉楼的茶叶中加一点料不是难事。

    木公子握着她的手,拇指点在掌心,随后缓缓滑向手臂。

    已是深秋,天气寒冷。她的衣袖被木公子捋至臂弯,描有蜿蜒紫脉的玉臂无遮无挡,寒意贴附而来。只有指尖所触仍是温热。

    “再过三日,这些丑陋的青紫线就会消失。”他默认应下,“再过三日,谢尧还会再来。”

    祝眠早已不在软玉楼中,谢尧为何要来?

    “祝眠已离去多日。”

    “说是失踪也对。毕竟死得悄无声息。”

    猝然听闻祝眠死讯,春容猛地抬头,眼中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他是江湖中唯一一个活在白天的杀手。谢尧都要花钱买他的刀。李珠枫也死在他的刀下。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木公子手上力道渐加,她皓雪般的手臂泛起红痕。

    “世上少有人能杀死他。哪怕他连带毒的饭菜都能吃得干干净净。”木公子身子向前倾了倾。

    她神思恍惚,脑海中仍在回荡着那个疑问。

    这世上,有谁能让他死得悄无声息?

    似是知晓她心中所想,木公子捻起她耳后一缕青丝,怡然自得:“我也没料想到,你可以。”

    她可以?

    她凭什么?

    她凭什么能杀死江湖第一的杀手?

    隐隐间,似乎嗅到酒香。一盏元宵一盏酒,那日之后,他便再无踪迹。是元宵中的药粉,还是酒中焚桃。元宵她亦吃了整碗,并无异样。是酒。

    那坛黄酒。

    “在想什么?”

    看到她双眸缥缈、黯然销魂,木公子目光骤然冷厉。这是他精挑细选的耳朵,是巧夺天工的人偶。她对江慎的挑唆煽点无动于衷,更令他相信,假以时日,她会从一只耳朵,化身为可靠的臂膀。他一反常态地与她亲近,三番五次地照顾她、救她性命。她应该报答他,应该保持自己的完美坚贞!

    可她的脸上,却展露出不该出现的神情。摆出这副神情的她,仿佛白壁纳尘,犹如明珠裂隙。他手中完美皎洁的月亮,被野狗吞食一角。

    他要将尘埃扫去,要将裂隙填补,他不能放纵她如此堕落。

    “在想什么!”

    他的神情愈发狠戾,手掌紧紧扼住她的喉咙,强迫她正视自己。

    春容已近乎窒息,握住他的手腕,脚掌渐渐离开地面,直至最后连脚尖都无法触及土地。浸水的披帛摇摆起来,扑在木公子的白衣上,贴上片片水痕。

    在想什么?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黄酒酿元宵是什么滋味?难以下咽的街边水饺?阴毒致命的长蛇?还是随意洒出的千金万两?

    脖颈几乎被掐断,仿佛下一刻就要身首异处,她无法呼吸,无法开口,最后甚至无法思考。她心府空落落,脑海更是一片空白。

    木公子适时收了手,将人推搡在地。

    春容狠狠撞在岸边碎石滩上,手臂浸入冷水中。突如其来的喘息,猝不及防的寒意,当即在她心府脑海填入字句。

    祝眠。

    唯有祝眠。

    她伏在水畔,清澈见底的水流中,锦鲤摆尾游弋。

    木公子在她身旁蹲下,百般怜惜地捧起她的脸颊:“从前你做得很好,今后也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她调匀呼吸,心中脑中仍就只有两个字。

    祝眠。

    她缓缓爬起身,一手推开近旁的公子瞬,踉踉跄跄地奔走,她记得来时的路,只要原路返回就好。

    回去能做什么?

    那坛黄酒还在,那瓶焚桃还在。元宵她吃过,只有那坛黄酒。

    曲径通幽的好风景在无暇欣赏,她的衣袖多为薄纱,挂在道边假山假石上,衣袖裂帛,锦衣褴褛。她冲下石阶,却因踩空了脚,沿着石阶滚下,撞伤额头,摔丢了一只鞋子。在曲折狭长的密道中奔走,密道开凿,多遗细石砂砾,皆是尖锐锋利,走完密道之时,整个脚底已是血肉模糊。

    她打开暗门,爬出密道,却撞见小屋内横陈着一男一女两具尸身。她都认得,男为血阎罗,女为阿燕。她无法相信,一脚踩过血泊,手足无措退出小屋,闯入银楼廊道。

    廊道之中,她不停奔走,印下一个又一个血脚印。她手脚并用,爬上层层台阶,撞开自己的房门,最终抢一般地从暗格中取出那坛黄酒。

    一坛黄酒,只喝了一指高度,便是祝眠那碗黄酒酿元宵。

    木公子说是她杀了祝眠。

    她不信。

    祝眠怎会死于旁人之手?

    怎会死在她的手上?

    她掀开坛封,举起酒坛,拼了命地将黄酒灌下。她要亲自试一试,究竟是不是这酒的毒,究竟是不是她杀了人。

    祝眠,究竟会不会死。

    头一次觉得酒是如此难以下咽。仿佛一把干草塞入喉咙,几乎要将肌肤挤裂,干草的尖刺又像是一根根针,划过她的肠子。

    一坛饮尽,她将酒坛摔出,抬头不知看向何方。

    唇角酒液,眼角泪珠,在雪白的脖颈上交汇。

    喝完一坛酒,她再没有任何力气,只能歪倒在床榻之上,身形扭曲,毫无美态,甚至一只血足搭在床边,滴落几滴鲜血。

    等着就好。

    祝眠生,她生。

    祝眠死,她死。

    其中缘由,她不想细究。

    很累,很倦。

    六神无主,魂不守舍。

    与人对话,为何要留心对方脸色?为何要留意话外之音?为何要将看似毫不相干的事情串联成线?为何要费心费力去寻找一个答案?

    像现在这样不好吗?

    再不用猜。

    她只需要躺在床上,时间会给她一个结果。

    蜡烛越来越短,天色越来越暗。她不知谁来过,不知谁离开,不知谁愤怒,不知谁哭喊。无论是谁将情绪宣泄在这间屋子中,她都不知道,不在乎,不记得。她只想早死,也只想早生。

    鸡鸣将她自太虚中惊醒。

    她还活着。

    所以祝眠也该活着。

    这才对,她怎么可能,她怎么有能力,杀掉一个活在白天的杀手,杀掉江湖第一的刀。一切都是虚惊一场。都是公子瞬在说谎。

    可他在哪儿?

    为什么失踪了这么久?

    她在床上翻找,顾不得凌乱不蔽体的衣衫,从角落翻出一把剪子。

    公子瞬说她身边有人盯着,时时刻刻都盯着。无论是谢尧的人,还是祝眠的人,一定能知道些什么。她不想再自己窝在角落里苦思冥想,不想再抓心挠肝坐卧难安。

    她举起剪子,一手按在心府,感受到了心脏的跳动,随后将剪子尖对准心脏。她将手臂伸长到不能再长,随后狠狠回赐。

    一枚铜钱打在她的手腕上,迫使她丢去剪刀。

    果真有人。

    “请英雄出面一会!”她将衣衫拉平整,仔细留意着周围的一举一动。

    几个呼吸后,有人自窗子闯入,是张陌生而又普通的脸。

    一个看似平凡却绝不平凡的男人,他手中抛着几枚铜钱,叹息道:“姑娘何苦?”以铜钱为兵刃,几乎瞬间她便想到对方的名字。

    五铢通宝,陆千钱。

    这次,她将剪子尖抵在喉间:“是谁让你来的?”她将剪子拉远,是给对方反应时间。而将剪子抵在喉间,便是要让对方来不及出手。

    无论陆千钱拿的谁的钱、领了谁的命,总归是要保住她的命。既然是要保她的命,她以命相挟,还能问不出一个名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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