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菱雨自责愧疚,心中数落着自己,本已生出些委屈来。沈轻轻一句骂,更叫她满腹委屈无处撒,呼吸都在打颤:“你好到哪里去?只会逞凶斗狠,连人被关了都不知道!”

    二人争吵起来。

    春容望着那扇紧紧闭合的朱门,良久后,落寞转身。

    小厮仍抱着东西蹲在远处等着她,反反复复地问她刚刚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疲惫,没有力气开口。

    她反复在想元絮的话。

    仿佛对方看透了她,知道她是娼籍非良人,于是反驳她关于“无法摆脱”的言辞。但无官府赦令,官妓不得赎身脱籍从良,这是千百年来未改之事。哪怕元絮逃到天涯海角,逃到碧落黄泉,依旧是娼。这究竟是“画地为牢、自戴枷锁”,还是事实如此,无力改变?

    她反复告诉自己,祝眠为她赎身,只要迟州事了,他们就可以返回银州城,从宦娘那里赎回身契,往官府去脱娼籍、入良籍。可又不免想起,即便脱籍从良,官府户籍也留存着她曾经为娼的证据。一日娼,一世娼,譬如时光无法倒流,既定之事,无可更改。

    步伐愈发迟缓。

    元絮骂娼妓与嫖是一丘之貉,不知廉耻、伤风败俗。嫖荒淫如兽,娼妓苟且偷安。曾经那些嫖,予以她苦楚伤痛,她并非没有哀怨,仍只能笑脸相迎。这是她一度无比痛苦的根源。但如今经元絮一骂,却成了咎由自取,却成了无病呻吟,却成了装点自身的矫情伪装,以之来换更高的价码。

    当真如此吗?

    她乱了步调,头脑昏昏,摇摇晃晃,不得不扶着一侧墙壁。她将额头抵在斑驳的墙上,合上眼睛,过往种种轮番上演。

    她是甘心为囚、表里不一的娼?还是无可奈何,只能听天由命?

    心绪乱如麻。她扶着墙壁缓缓下滑,瘫坐在一边。

    小厮看她如此模样,吓得不轻,连忙放下手中物品,摇着她的肩急切问道:“姑娘?姑娘你没事吧?你要不在这儿歇歇,我去给你找郎中。”

    “不必。”春容掩了掩面,长长地呼吸之后,惨笑回说,“稍有些气息不顺,已经好了。”

    小厮心中忧虑,生怕她在途中再出什么事端,末了赖在他的头上,便催促着春容快些走。急匆匆将人与货一同送回栈。

    回到房中,春容呆愣愣地坐在桌边,祝眠还在睡着。她应该去煎药,等他醒了便能服药。可她无论如何告诉自己应该去煎药了,她都无法站起身来,无法从自我质问与怀疑中抽身。

    她不能动。那些话与过往仿佛沼泽,她陷在其中,越挣扎,陷得越深。所以她不能动,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去想。直到坐得久了,腰背脖颈酸痛,她缓缓伏在桌子上,胳膊贴着桌面,伸长,伸长,再伸长。伸到足够远的地方。

    枕着手臂,呆滞地伏着,除了呼吸眨眼,什么都不会做。

    她的手指触到一条沟壑,有倒刺,扎入她的指腹中。是细微的痛,她连表情都做不出。接着,她的目光中又出现一条沟壑,嵌在视线内的木柱上。

    这是……

    刀剑划痕?

    意识到这点后,她忽然惊醒,四下看去。房间中虽然貌似和她离去时一样整齐,但处处都留着刀剑划痕,是刚刚打斗过的痕迹。

    “祝眠,祝眠。”春容慌乱地奔到床边,拍打着祝眠的脸颊。

    祝眠握住她的手腕,轻柔地按在自己的脸颊上,没有睁眼,却笑着说:“回来了?慌什么。”

    “刚刚有人来找你麻烦?”

    “哎,我特意叫小二将屋子收拾整齐,没想到还是被你发现了。”

    “怎么能不发现?到处都是刀剑刻痕!”她气恼着,发脾气指责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粉饰太平?这一路上我们难道不是一直一起面对,你凭什么遮掩这些痕迹。”说到最后,每个字都在打颤。

    祝眠坐起身,惶惑不安地握着她的手:“怎么了?”

    “我担心你。”突如其来地崩溃情绪令她难以震惊,“是不是因为我太在意什么娼籍良籍,所以你才会到迟州来杀人?是我画地为牢、自戴枷锁、甘心为囚,才害你身负重伤九死一生。我不仅是累赘,我还是祸害,是灾星,是厚颜无耻的卑劣□□。甚至我连担心你都不配。”

    听着她失魂落魄地胡言乱语,祝眠似懂非懂地将人揽入怀中。

    “我只是害怕你担心。”祝眠轻抚着她的后背,慢吞吞安抚着她,“我的伤已好了大半,江湖中没有几人能奈何得了我。你大可不必担忧。”

    “我不懂武功高低,胜负强弱。”她紧紧抱着他,哀求道,“但是祝眠,我不愿意你总涉险。”

    没有谁愿意自己在意的人频频涉险,她又想到来日。

    他们的来日会在哪里?

    他们究竟会不会有来日?

    祝眠停了许久,她的心跳,她的呼吸,都离他那样的近。等他意识到要开口说话时,一句话脱口而出,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春容听到他说:“可我总是要为你赎身的。我不愿意你总留在软玉楼受伤。”

    她低声请求:“在赎身之后,别再过这样血淋淋的日子了,好吗?”

    “你想让我金盆洗手?”

    “悄然隐居也不无不可。”她抱的更紧些,只怕他偷偷溜走,“无论去到那里都好,再不问江湖是非。”

    “……好。”

    苦涩而漫长的一个音节,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细细听来似乎带着失落沮丧。

    春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答应。

    她不住地去回想那一个音节,这一个字在耳边响个不停,仿佛一直在梁上盘旋,难以散去。最好不要散去。

    “什么行李都不必带。只需带些银子,找到定居的地方后,买块地,盖间房,过安稳日子。”她终于平复了情绪,心中已只余下安逸来日。

    祝眠陷入沉默。

    今日来寻他麻烦的人,临死前斥骂他,质问他。他早已习惯了这些。可当他真的开始去想,放下手中的刀陪着春容去过安稳人生,那一句句责骂没有来地响起。

    想要安稳,就要金盆洗手,昭告天下。

    可他两手血孽,拿金子银子都洗不干净。

    更何况他的金子银子,也都沾着人血。

    他说:“我杀人换钱,我的钱,不干净。”

    春容听到,不禁苦笑,她听懂了他的意思。他们要过安稳日子,如何能留着那些带血的金银?于是她说:“我卖身换银,我的钱,也不干净。”

    他也懂了她要说的话。金盆洗手洗不净两手血孽,脱籍从良也脱不去往日苦难。他们的过去一样污秽。她不嫌他。

    他们彼此相拥更加紧密。

    他在她耳边轻语道:“好。”

    甜蜜而悠长的音节带着灼烫的气息在她耳畔来回盘旋,如溺汤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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