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与鸿都离得不远,可镇北的交战处确是在最北,又偏东方,率军回京的确费些时日。等镇北军到了鸿都城门之下时,已是十一月初了。

    萧燎身着乌金玄铁重甲,背后架着长刀,身下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肃影”也披玄甲,鼻腔中嗤嗤呼着白气。

    城门放下,萧燎带领军队走进鸿都城,铁蹄铿锵踏着玄武大街,肃杀的煞气让过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心惊。

    萧燎回来的确是好事,尤其是胡羌王的头颅和降书。虽然已至寒冬,还是有不少人凑在玄武大街两旁想要一睹这位世子的风姿。

    街道两边邻立的各家酒楼饭馆也挤满了人,不过倒是没人敢往下扔手绢就是了,气氛并不如大家想象那般热闹,反而似是镇北将边疆的风霜也带来一般,更加肃穆。

    花墨趴在其中一间酒楼的雅间里,窗户大开,往下看着这般情形。

    她仗着自己酒量不错,这几日都喝得特别多。

    “还活着就好。”花墨喃喃自语。

    她的繁华梦还在。

    镇北军就这么一路浩浩荡荡地走到皇宫,只有萧燎,萧夫人以及几位副将带着胡羌的信物进到皇宫里。

    孝景帝单独见他,空荡荡的内殿之中只有几人,樊霜仍是万年不变的蟒袍,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臣萧燎,叩见陛下。”

    “快快请起!”孝景帝绕开书案快步走下,重心不稳似的,兴奋得差点摔了一跤。

    “寒崖这次回来可真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孝景帝过去把萧燎扶起来,“胡羌实为心腹大患,此次胡羌王人头也落在朕的手中,可是让他们能安生一阵子了!请你一人便可换得数年和平,实在是铧朝之幸啊!”

    “陛下言重了,是臣幸不辱命。”萧燎挂着一抹笑,有点踉跄地站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方才见你进来,便觉得你气色不好。”孝景帝关切问道,“可有伤及身体?”

    说着,他挥了挥手,命人搬了椅子过来。

    “回陛下,行军打仗哪有万全之身,到如今也不过是硬撑着罢了。”

    几人落座,君臣详谈。

    降书递上前去。

    皇帝坐在高台之上,静静的看了一会,神色里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等萧燎将胡羌之事报完后,孝景帝才恋恋不舍地把降书放下,让长明仔细收好。

    他细细打量着萧燎,由欣慰转为惋惜。

    “你这次回来也不容易,不如先在鸿都养伤。你弟弟如今还在国子监读书,这样一来,你也可安心照看他。朕时常打听着,听说他课业还不错。”

    “臣遵旨,多谢陛下挂念。”萧燎回答道。

    临近年关又好事临近,自然是一派君臣和乐。

    黄昏时分,夕阳透过窗子照在玉石板上,整个内殿都显出一片金黄。几座大鼎香炉里燃起的定神香,充斥着整个殿堂。

    烟雾过于撩绕,笼罩在几人脸上。

    孝景帝笑道:“如今宫内职位空缺不少,寒崖想要个什么官来当当啊?”

    “养伤嘛,什么都行。”萧燎似乎也不太在意,“听陛下安排。”

    孝景帝抚着桌案想了一会,看向樊霜说道:“兵部侍郎如何?孙值前些日子被御史台查出来营私结党,刚撤下去,侍郎之位空悬。”

    樊霜呷了口茶,淡淡地说:“萧世子劳苦功高,单一个侍郎可就说不过去了。”

    萧燎摇头苦笑:“厂督也太看得起我。”

    二人对坐,樊霜对着萧燎露出一个认真的表情,说道:“五军都督谢大人致仕已久,世子原本也是个武将,不如就来领了这五军都督的牌子吧。”

    “世子英勇,如此大的功劳,可是旁人一辈子都换不来的。即便年纪轻,一品的官也能配得上。”

    关外有地方军,鸿都有卫所,这个五军都督除了有个统兵权外也没什么别的作用,更何况现在统兵权也不在他手里,更是个闲职。

    对于萧燎来说,职位一事当然不是他想要什么就能给什么。

    他想继续回镇北做他的将军。

    可他能吗?

    孝景帝还地告诉他,年底等其他人都回来了还有封赏,让他暂且先在五军都督府待一段时日。

    又赏了他不少金银绸缎,田庄铺子,直到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才把他放走。

    镇北军如往年一般留在鸿都内的溪驰校场,萧燎和萧夫人准备回永安侯府。

    萧夫人一身戎装,同萧燎并排骑着马,萧燎得留在鸿都是他们早已猜到的,便也没有聊这等扫兴的话。

    “我也许久未见秉文了,你上次见他可还好?”

    “好,像个大人了。”萧燎摘了铁盔抱在手里,用一只手牵着缰绳,晃晃悠悠,看上去像个春风得意的浪荡子。

    “亏得清绝好好待他,要是养在宫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萧夫人也悠哉,“虞清绝年前擎南跟赤东谈了很久,永定侯才把这事放下了。你来找秉文的时候见着了没?”

    “看是看了,没打招呼。”

    萧夫人没扭头,只是眼神瞥着萧燎问:“可还好?”

    “不好也没办法不是?”萧燎想起忘忧楼的情形。

    除了长得好,全身上下流的血都是黑的。

    看忘忧楼的派头,显然是开了许久,她定不是偶尔在那处落脚。

    虞清绝还跟刘煜熟悉,那应该也和樊霜有不少牵扯。

    阁楼有密室,忘忧楼的淸倌儿又嘴巴严的不行,若不是与朝堂有牵扯,费这么大心思搞这笔买卖是做什么?

    说话间已到了永安侯府,门前乌泱泱站着一群人。

    萧珩和虞清绝也都在台阶上等他们回来。

    萧燎打眼看过去,萧珩倒是不怕冷,就算不习武,毕竟也是在镇北长大。倒是虞清绝包的像个粽子,身上不仅有一层披风,外边还披着深红的大氅,戴了兜帽。

    还是那样白,仿佛她就是鸿都的雪。

    萧燎透过这副惑人的皮囊看向她眼睛,他觉得这团雪仿佛长在地狱,被一个个受罪业轮回的人溅上血污,而她却毫不在意。

    看的太多了,才会如此。

    她甚至会嘲笑般地对那些人说:这是何苦。

    她化了妆,与忘忧楼见到的那次有许多不同之处。

    实在是动人心魄,萧燎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大哥!”

    萧珩见他们慢慢晃着,心里实在是着急,连忙跑下去。

    萧燎从马上下来,张开手揉了揉萧珩的头顶,又捏了捏那白净的脸蛋。

    “秉文!许久不见,怎么还是没大哥长得高?”

    萧夫人见到萧珩,心中更是欢喜,几人热络的在门口聊着。

    虞清绝在边上等了一会儿,才柔柔弱弱地给萧夫人请安。

    “寒冬行军不易,夫人先进屋喝杯热茶。有什么话,进去坐着说。”

    萧燎一直往虞清绝这边瞄着,然而虞清绝看都没看他一眼。

    她没认出萧燎,毕竟那晚萧燎戴着面具,声音也闷闷的不清晰。

    直到几人进府,虞清绝和萧燎被落在后边,她才行礼,“妾身虞清绝,请世子安。扶桑院已收拾出来了,今夜便可歇下。”

    兜帽把她裹得很严实,只漏出来一张小脸,看上去乖巧极了。

    这副低眉顺眼的样子让萧燎想笑。

    萧燎边走边打量她,问道:“你一直住扶桑院?”

    “扶桑院里都是世子的物件儿,妾身过去不方便,便在府中西处住着。”虞清绝手中的暖炉有些凉了,寒气从脚底爬上她身子,“前些日子得了二公子的话,才搬过去。”

    萧珩走在前头听虞清绝提到自己,回头看了一眼。

    回了屋里,瑞雪过来给虞清绝解了披风,又给手炉里添了些炭。

    在堂中坐了一会儿,虞清绝才暖和过来。

    萧珩在鸿都待了许久,越发成熟,直到见着萧燎才露出了许多孩子本性。他顾不上冷不冷的,没说几句又拉着萧燎出屋,在府中各处转悠。

    “大哥今日进宫是怎么说的?”

    “领了五军都督的牌子。”

    萧珩也清楚,对于大哥来说,这种闲职最是折煞心性,心中更加忿忿不平。

    萧燎看上去倒是没太难过,接着说:“以后都督这位子会有改动,我看皇帝实在是想架个空职。”

    “难不成还单独再给大哥一个官职?”萧珩不解道。

    “五军都督府的匾额换了,以后约莫会改成统帅府。”

    萧燎看着自己院子里这些说旧不旧半新不新的摆设,说:“明日上朝再议,大哥多半是能陪你许久。”

    “那”萧珩心知现下说什么都是扫兴,最后只能叹了口气,“只是不能常见到父亲了。”

    “嗯,”萧燎现下不想提这些烦心事,换了个话题,说:“这院子倒是挺干净。”

    萧珩看了一眼大哥,笑得像个五六岁的孩子,“大嫂一直着人收拾着呢。”

    “她可有为难你?”

    一提起这个,萧珩就突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的事儿,气的跳脚。

    当然有,这人扮猪吃老虎!

    他没多想就直接告状,甚至打算将自己那件被匕首划破的衣裳拿出来给大哥看。

    萧珩捂着心口说:“我原以为她这人就是冷清一些罢了,谁知道私下里竟这般恐怖,大哥可得多留意着。”

    “我原以为你也是个男人了,没想到原来是个纸老虎。”

    “她喝多了被扛回来的!我自然得仔细问问,哪知她会做什么事。”萧珩非常愤慨。

    “吓唬你而已,她不敢。醉了也不敢。”

    “她会怕永安侯府?”

    萧燎扯了扯嘴角,“她事情没办完,不能节外生枝,要不早跑了。”

    萧珩把那枚扳指掏出来扔给萧燎,悄咪咪地说:“大哥前阵子就回来了,是吧?你们是不是已经偷偷见过一面了?”

    “回去吃饭。”

    “”

    萧夫人同两位儿子唠家常话,虞清绝插不进嘴,也不想打扰,只静静听着。

    她坐在一旁听主位上的,像一只精致的瓷娃娃,低头数袖口的针线。直到下人进来传晚饭,她才招呼各位准备用饭。

    永安侯世代行军,没太多规矩,这顿饭吃的也安生。

    饭用完了,她今天的任务也到此为止,给萧夫人一一说了府中今年的各处事务,打算赶紧回去。

    萧夫人知道她在这尴尬,也就没留,只说让她好生歇着。

    晚上风大,她披了那件樊霜给的赤狐大氅抱着手炉往回走。回扶桑院的路不近,几乎要贯穿整个永安侯府,她脚步越来越快,瑞雪在她一旁跟随,手上的提灯晃晃悠悠,谁也没说话。

    虞清绝边走边想,萧燎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帅是帅的,凶也是真的凶。

    萧燎比她高太多了,方才二人一同进府,以及萧燎问她话时,身上那种刺骨肃杀的寒意让她喘不过气,压迫感让虞清绝这个与樊霜打交道的人都觉得恐慌。

    萧燎好歹在战场上厮杀了这么多年,手上的血流不干。

    这种感觉更让她下意识地想逃,离他越远越好,她甚至没有仔细看一眼萧燎。

    瑞雪也没说话,显然也被吓得不轻。今天来的要是月牙,想必会为前些日子自己让虞清绝和世子住一起的愚蠢念头磕头认错。

    主仆二人都开始为自己的以后担忧,直到后边传来动静。

    “虞清绝。”

    虞清绝皱眉,又瞬间换了个笑容转过去看向来人,“世子怎么回来了,不多同秉文说说话?”

    萧燎身边没有侍卫,独自提了盏灯慢步走过来,“行军疲乏,以后再说未尝不可。”

    “是了,”虞清绝放柔语气,“是妾身想的不周到。世子今日先好生歇息。”

    萧燎立在她身前,唇边勾起一个很轻的笑容,只是眼中的邪气让这个微笑也变得异常顽劣。

    此情此景,为难的并不是虞清绝,而是瑞雪。

    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这个情形,自己是走还是不走。

    随后萧燎朝她看了过来。

    那还是走吧?

    瑞雪小心翼翼地用眼神请示虞清绝,得到认可后赶紧一溜烟地跑走了。

    虞清绝心想这是做什么?难不成是要提醒她准备着收拾包袱滚蛋吗?那感情好。

    小径很窄,两人并行并不非常方便,虞清绝想跟在他身后,但萧燎显然看出来了,跟她一起放缓脚步,非要挤着她。

    虞清绝心里跳的很快,她不敢直接抬头去看萧燎的神情,用余光偷偷往那边瞥,发现自己平视只能看到萧燎胸口。

    果然还是自己长得太矮了。

    不对,明明是他长得太高!

    一路到了扶桑院,萧燎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同她这么走回来。

    直到进了院子,萧燎看着与三年前一丝没变的摆设才开口:“这么大的永安侯府,你打理起来也不容易。”

    “妾身该做的。”虞清绝不是很想现在和他谈事,便说:“那妾身先告退了,世子今晚早点睡。”

    她打算开溜。

    “你不住这?”萧燎嗓音有些低沉,哪怕是说玩笑话,听起来也骇人。

    “妾身在客房,怕世子住着不习惯。若是有事,您着人知会一声妾身便过来。”

    “别了,”萧燎向她走了几步,微微低头,嘴角勾起来,同她讲道理,“客房那边挨着院墙,外边有林子,若是有外人进出,你在那住着不安全。”

    虞清绝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地看着他,笑道:“这话说的,哪有外人敢打永安侯府的主意,何况世子回京,那些贼子宵小想来也得挑个好日子。”

    “总会有那么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虞清绝耳朵上的坠子被风吹得摇晃,她打了个冷战。

    “世子想必还是带着些侍卫的,正院太过热闹。妾身清净惯了,之前住的也是小院子,奴仆丫鬟都没几个。”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你霸占着客房,那我的侍卫们住哪?”萧燎直起身,提着灯笼看向院子中间的水池。

    “锦衣卫打探消息是常事儿,偏院后处最是容易落脚。正好让凌风去那守着,看看有哪个不长眼的把永安侯府当作摆设。况且这些人仗着皇命作威作福,采花也是有的。”萧燎那张像是挂着冰渣子的脸上带了些痞气,打趣儿的说:“家中女眷生的这般模样,别人惦记也是常事。”

    水池里结了冰,灯笼晃上去能看见冰下锦鲤拍打尾巴。

    虞清绝心中暗骂这人简直是薛平贵,还想再说些什么,被萧燎拦住话,让管事带了几个丫鬟直接将她的东西搬进东厢。

    她看着进进出出搬东西的丫鬟,开始头疼。

    真是该让花墨过来体会一下萧燎回来之后的“快乐”!

    “多谢世子关心。”虞清绝还是做出一副欣慰样子,朝萧燎微微福了一身。

    “客气。”

    萧燎没再管她,径自回了自己的屋。

    他坐在桌后,透过窗纸模模糊糊的盯住还立在外面的人影。

    看不透她什么情绪,似乎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命不由人的生活。

    虞清绝在水池边站了许久,一遍又一遍数着冰层下的颜色,等东西都收拾完后,她才进屋。

    没有点灯,不久之后瑞雪便出来,按部就班的合上房门回去了。

    按理来说,只要是能请得起下人的人家,都会留丫鬟或是小厮在外守夜,或是直接在屋里外间伺候的。

    但是东厢内外除虞清绝,空无一人。

    窗子紧闭,里面没一点动静,看上去像是东厢主人不喜被人叨扰。可萧燎越看越觉得这间屋子没一点生气。

    他的东西也不多,但总会有些多余的,比如儿时的玩具,或是兵书字画,不像东厢一般死气沉沉。

    他叫下人将虞清绝的物件都拿过来,可除了那些必需的家具器皿,一点能打发时间的东西都没有。

    要了解一个人,总得观察他的吃穿用度,结交的朋友,说出的话,看他周遭都有什么,然而虞清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不过也对,萧燎的眸中晦暗不明。

    忘忧楼可是足够她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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