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
“我好想他。”
郁净晨甚至都不敢说他的名字,和那个几乎人人都会称呼的称谓。
“为什么?”
“什么?”
陈荔不明白他的为什么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吗?他是因为救人走的。”
“那个人,为什么要死,死了还要拖上别人。”
他的话语无疑是有点怨念的,还带着恨意和一丝迷茫。
他强忍着落泪的酸楚,眼眶发红地死死地盯着陈荔的眼睛,更像是透过她看向另一个他埋怨的人。
这是陈荔第一次看见这样的郁净晨,这种感觉,就好比是突然发现自己养的狗狗其实是一只狼的矛盾心理。即使心底发怵,她还是伸手给了他一个拥抱。
他不是别人,他是郁净晨,她的发小。
郁净晨就像一只撒娇的大狗狗埋在陈荔的颈边,温热的呼吸扑向她肌肤上的容貌,捎来丝丝瘙痒的触觉。
她抱着他,轻轻地拍着他宽广的后背。
初一的时候,陈荔还比他高,初二的时候他后起之秀长到和她差不多高,还比她高上一点儿。
现在他已经高了她半个头,她抱着他,更像是抱着一个巨型的玩偶。
“郁净晨,叔叔他是个英雄。”
“我宁愿他不要做那个英雄。”
是啊,人们会感怀他的英勇,会为他的牺牲叹息。
但他对任何一个看客而言都不过是一个勇敢的消防员战士,不需要一年,一个月之后,能记得他的人还会剩下多少呢。
但他是郁净晨的爸爸,是和他日夜相对,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
人们没有资格责怪他对死者的冷漠,因为他才是那个无辜的,意外地失去了最爱自己的人。
刚刚初中毕业的郁净晨还只是一个孩子,第一次面临天人永隔,还是自己最亲近的人,心里的苦楚无处排解,竟然学着大人借酒消愁。
陈荔瞥过他身边一罐易拉罐的啤酒,才一瓶的啤酒就醉倒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撒娇。
陈荔闻着他身上衣服传来的味道,他的身上的酒气不重,外套散发着淡淡的皂基清香。
“郁净晨,没关系的,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的。”
小小年纪的陈荔并不知道承诺的重要性,她只觉得这是一句顺势而为的安慰和单纯的学生会随便就说出口的约定,不需要在意真伪。
但是喝到断片的郁净晨,一个夜里只记住了这句话。
他想,永远,那一定是很远很远的地方,不止这辈子,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
我们说好了。
陈荔,你可不能反悔。
这句话就这么藏在了他的心里,睡着了。
陈荔根本没有办法一个人拖动郁净晨回家,只能打电话给兰馨梅。
“荔子。”
兰馨梅是典型的南方人,还有些分不清翘舌音和平舌音。
无论是陈荔的父母还是朋友,都喜欢叫她的小名荔枝。
兰馨梅常常把荔枝念成了栗子,于是乎,她又多了一个专属于兰阿姨的昵称。
熟悉的嗓音远远传来,陈荔看着着急忙慌的兰阿姨,又担心自己喊她的声音吵醒了睡熟了的郁净晨,只能空出手朝着兰馨梅摇了摇手,还尽力克制了音量叫了声兰阿姨。
她的动静有些影响到了郁净晨,他抱着她腰间的手紧了紧,绷直了身体的陈荔这下更是一动不动地等着兰阿姨过来。
“他这是?”
兰馨梅看着睡着了怀抱着陈荔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该是生气还是想笑。
他们无头苍蝇般地找了他一个晚上,结果这臭小子在美人怀里梦会周公呢。
“他喝醉了。”
陈荔有些无措地打小报告,要不是因为她和兰阿姨都不能把他这只醉鬼抬回家,她还是乐意帮他圆谎的。
谁都叫不醒装睡的人。
才喝了一瓶易拉罐就醉倒的没出息的郁净晨,陈荔总不能昧着良心告诉兰阿姨他这是睡着了。等等要是叫不醒他,那她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除非说是自己为了逮住他把他给敲晕了。
这个理由离谱得连傻瓜都不信。
自作孽不可活啊。
反正郁净晨从小都不缺教训,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了。
“喝醉了?”
兰馨梅的视线注意到他脚边的一瓶易拉罐,心里更是无奈与心酸交织在一起。
她懂得郁净晨的事出有因。
一想起郁澎,她的心里更是难受,心脏被紧紧地揪在了一起。
那天她接到消防大队大队长的电话,说他出任务不幸遭遇意外,人走了。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塌了,连话也说不出来。
怔愣了许久,丧尸般地飘到医院,在停尸间看见不成人样的丈夫,她那一瞬间才相信这是现实。
泪水喷涌而出,她想要毫无顾忌地嘶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从不曾埋怨丈夫工作随叫随到和时刻都有危险的性质,那都是为人民造福祗的好事。
真当意外来临时,她却诉苦上帝的不公。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郁澎。
她没有了丈夫,自己的儿女也没有了父亲。
想起这个,她更是无法将责怪的话说出口。
她正纳闷着未成年的儿子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酒,身后白珺秀和陈楚河就匆匆忙忙地跑来。
“荔枝。”
看见陈荔和郁净晨抱在一起,大人们都出奇地没有说什么。
比起这个,他们更在意自己孩子们的安危。
“安全就好,安全就好。”
白珺秀拍拍自己闺蜜的肩膀,可算是松了一口气。
要是郁净晨隔天知道两家人这样兴师动众地出来找他,不知道心里会作何感想。
“不过净晨这是怎么了?不舒服?”
“这孩子,喝醉了。”
“喝酒了?”
白珺秀瞪大了眼睛,望向郁净晨的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郁净晨这孩子她从小看着长大,小打小闹的事情虽多,但是小小年纪就喝酒的本事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
在像白珺秀这样的老师眼里,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样的事情。
郁净晨不过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是万万不能学坏的。
在他这样的年纪,喝酒抽烟打架的行为,性质是很严重的。
兰馨梅何尝不明白白珺秀的想法,只不过,郁净晨是她的孩子,她孩子的秉性,她还是有把握的。
“没事,他只喝了一瓶就醉了。”
“只不过不清楚这孩子是哪里买来的酒。”
兰馨梅有些头疼,这几天她为了处理郁澎的后事,好几日都没有睡好了,慌张地四处寻找郁净晨花费了不少的体力,此时此刻更是感到精神不振。
“应该是郁澎藏的酒。”
白珺秀和兰馨梅既是邻居也是同事,关系亲如姐妹,两家人常有往来,连着陈楚河和郁澎之间的关系也是亲如兄弟。
男人之间的友谊往往起于一杯酒,之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兄弟。
郁澎因为消防员职务的关系,其实并不能常常喝酒,但是他又喜欢喝点小酒,就会备一点啤酒在家里,时不时还会叫着陈楚河去天台喝酒。
“这小子。”
陈荔听着自家父母和兰阿姨的对话,心里只想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郁净晨从自己的身上扒下来。
他的手臂环绕着陈荔,因为刚刚的声响抱她的手又缩紧了些。
说是陈荔抱着郁净晨,倒不如说是郁净晨死死地扒在了陈荔身上。
“那要把他叫醒吗?”
好不容易找到对话的空隙,陈荔连忙插嘴吸引长辈们的注意。
她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
“儿子,儿子。”
兰馨梅弯下腰轻轻摸着他的头,在他耳边喊他,但是这个人像是睡死了一样不为所动,挪动身体朝着陈荔的方向靠,抱得更紧实了。
他怕不是把自己当成了等身大熊玩偶了吧。
兰馨梅看自家儿子是不会醒了,只能拜托陈楚河把他背回去。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他和陈荔分开。
“郁净晨,回家啦。”
“嗯……”
郁净晨似梦似醒地应着,短发在陈荔的脖子旁蹭了几下。
寸头扎得陈荔不舒服,推着他的脑袋想把这只黏人的大狗狗推开。
要是知道会变成现在这种场面,她才不会为了安慰他给他抱抱呢。
“郁净晨,你再不放开我,我要窒息了。”
陈荔咬牙切齿地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话。
“别吵。”
啥玩意?
郁净晨你不是狗,但你人是真的狗。
“这……”
兰馨梅也是没法子了,最后只能让陈楚河把他和陈荔用强力分开,然后背着他回家。
“真是麻烦你了,荔子。”
“没事的,兰阿姨,这都是朋友之间该做的。”
听见陈荔稚气又正气的回答,覆盖在她心上的那层阴云被清风吹散了一些。
“谢谢你。”
“这有什么好谢的呀,阿姨,你对我这么好,更何况我和郁净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如果是我不开心,他一定也会来安慰我的。”
“嗯。”
第二天,郁净晨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
“妈。”
郁净晨惴惴不安地开门见到忙碌的兰馨梅,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走着回来的,陈荔也不会有那个力气把自己拖回来。
她一定是知道了,自己偷偷喝酒的事情。
“起来了?快来吃早饭。等等中午要去荔子家吃饭,你妹妹已经先过去了。”
兰馨梅若无其事地叫他吃饭,郁净晨心里也有谱她不会和自己计较昨天发生的事情。
可是越是这样,他心底就越是烦躁。
他巴不得妈妈骂他几句,像以前一样拿着衣架“威胁”他。
这样他才习惯。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不应该偷喝酒,不应该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出去,让大家担心。”
“嗯。”
兰馨梅看着一夜之间成长了的儿子,心里很欣慰,也为此内疚。
他应该无忧无虑地继续做个调皮捣蛋的坏小子。
“你知道就好,下次不要这样了。”
“好。”
陈荔并不知道隔天早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郁净晨中午来自己家里的时候和昨天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乖巧有礼貌,很反常。
“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她凑在他耳边小声问他,但他瞟了她一眼就目视前方,心无旁骛地盯着电视看。
“不说就算了。”
陈荔嘟着嘴,也不继续问他,又怕提及昨天勾起他的伤心事,只好岔开话题聊高中生活。
他们都是教师子女,无疑是要去同一所学校的。
接下来的高中时光,改变的不仅仅是郁净晨,还有那个活泼没有烦恼的陈荔。
他们的轨迹是两条并行的火车道,变道后又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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