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翌日,沈伯文起了个大早,环视了房间一圈,没看见儿子,才想起来珏哥儿还要上课,应当是已经被妻子送到私塾了,女儿还没醒,正在自己的小床上睡得正香。

    不由得失笑,自己这乡试考完,便不自觉的懈怠了,竟还没有几岁的儿子起得早,看来还是得抓紧时间恢复状态,春闱也不过是在来年春天,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踏出房门,碰见周如玉正端着早饭要送到正房去,瞄了一眼,似乎是地瓜粥和咸鸭蛋还有一碟子咸菜。

    周如玉也瞧见他了,看他穿戴整齐,脚步顿住,不由得问道:“这么一大早的,你要上哪儿去?”

    说罢,又道:“厨房锅里还有粥,你吃了再去吧。”

    沈伯文颔首,算是应了,然后道:“我打算去私塾看看。”

    得到了答案,周如玉便不再多言,就准备端着早饭去正房。

    沈伯文站在原地想了想,走上前去,从她手里接过托盘,仿佛这是一件多么正常的事情一般,只道:“正好我也要先去给爹娘问安,便一块儿过去吧。”

    周如玉一个没防备,就被他从手中把托盘端走了,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嗯了一声,主动走到他前面,替他掀开帘子。

    进到正房里,老两口也起身了,正瞧见老爷子被老太太指使着替她拉着被子的另一头,老太太一边翻找,嘴里还一边嘟囔着:“我那个顶针怎么找不见了,昨天还在筐里的,今个儿就不见了,你在那头也找找看。”

    老爷子看起来挺不耐烦,但是还是配合地翻开自己这边的被子,刚要找,就看见长子和大儿媳妇儿进来了,立马扔下手里的被角,故意咳了几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故作平静地问起他:“来了?那就一块儿吃早饭吧。”

    沈伯文自然看出了老爷子在掩饰尴尬,内心想笑,不过面上还是没有表现出来,毕竟还是要维护他老人家的面子的,将手中的托盘放在桌子上,才道:“那就太打扰爹娘了,我等会儿去厨房吃就是了。”

    “那,那也行吧。”沈老爷子摆了摆手,就把他给放走了。

    老太太却没消停,白了眼干活干到一半就撂挑子的沈老爷子,出声招呼大儿媳妇儿:“老大家的,过来帮我找找我那顶针,那东西太小了,我找半天都没找着。”

    “来了,娘。”周如玉应了一声,就上前帮着老太太一起翻找了起来。

    结果没一会儿就找到了。

    老太太坐在炕上,把这东西又重新放回针线篮里,摇了摇头道:“人老咯,老眼昏花的,记性还差,还是你们这年纪轻的,干什么都利索。”

    周氏顺手将弄乱了的被子叠起来,闻言便温声道:“娘哪里就老了,照我看啊,娘可是咱们村里头最能干的长辈了,将来还得看着咱们珏哥儿娶妻生子,读书做大官呢。”

    一听到自己最喜欢的大孙子,老太太高兴起来,直点头,“对,我还得帮我们珏哥儿带孩子呢。”

    说着就准备下炕,收拾收拾吃早饭,周氏上前搭了把手,将老太太扶了下来,结果老太太刚一转头,就看见自家老头已经自个儿吃起来了,又是气不打一处来。

    周氏看得分明,不禁莞尔。

    ……

    另一头,沈伯文来到私塾外,便听见从里面传来的阵阵读书声。

    稚童的声音中透着一股勃勃生机,听得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个极淡的微笑来。

    私塾的门是开着的,他缓步走进去,没有发出打扰人的声音,停在了距离课堂不远的地方,透过窗户去看里头,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儿子,正摇头晃脑地跟着先生读书,很是投入的样子。

    珏哥儿前面的沈秋生,亦是身板挺直,坐的端端正正,出声背诵。

    而珏哥儿身边坐着的吴和仁,反倒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用一只小胖手撑着下巴,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念,只是念一会儿就忍不住打一个哈欠,就自己看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打了两三个了。

    眼前这情形,看得沈伯文颇为无奈,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看来自己不在的这段时间,这小子又惫懒起来了。

    谁知吴和仁打完哈欠没多久,又开始左看看,右探探,这不,就让他将窗外的沈伯文看了个正着,登时吓得一抖,猛地转了回去,赶紧捧好书,跟着先生念了起来。

    他这一动作倒是惹得沈珏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不禁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吴和仁头也不敢转,视线紧盯在书上,愁眉苦脸的,同样小声说话:“我看到先生回来了,就站在外面,刚刚我偷懒,也不知道有没有被他看见,完了完了。”

    “你说什么傻话呢?”沈珏闻言便道:“先生这不是在前面领着我们读书吗?”

    “哎不是这个先生,是你爹!”

    沈珏听明白了,顿时也警觉起来,不敢再闲聊,继续专心读书了。

    沈伯文在外面将这两个小子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们俩还当他发现不了是吧。

    况且,不光是他,学堂内的代课先生也看得分明,正打算等待会儿个别教导的时候,再好好考考他们两个。

    沈伯文没等多久,堂内便中间休息了,代课的先生走了出来,他便迎了上去,拱手道:“章先生。”

    代课先生姓章名松,亦是他们书院从前的同窗,只是人近中年,还未能考上举人,已经心灰意冷,不愿再考,便有了教书度日之意,与邵师兄颇为相熟,正巧沈伯文忙着准备乡试,有些顾不上继续教书,便请了章松过来教一段时日。

    不过他方才看着,便觉得这位昔日同窗教书还是有一套的,除了吴和仁这个实在太皮,其他学生们还是认真听课的。

    章松是典型的清瘦文人的形象,他出门本是想去烧壶水,不料却在外面碰见了沈伯文,微怔过后,才也拱手回了一礼,随即道:“还未来得及恭喜沈举人。”

    沈伯文却道:“章先生便同师兄一般叫我延益便是。”

    “也罢。”章松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既然如此,那延益也莫要叫我章先生了,显得生疏,我字弘业,你便同文焕一般叫我弘业就行。”

    “弘业兄。”

    寒暄结束,沈伯文才说明来意:“不知你后面还有没有时间,能否请你继续在这里教下去。”

    他一说,章松就懂了:“延益是要准备会试吧。”他想了想,便道:“我自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有件事要同你说说。”

    “弘业兄请讲。”

    章松道:“我刚接手时的那些学生,中间有好几个,他们的父母找了过来,说先前同你打过招呼,上到六月就不上了,你那时忙着准备乡试,我便没去打扰你,先同意了,不过还是得同你说一声。”

    原来是这件事,沈伯文听罢,想了想,语带歉意地道:“确有此事,先前交接的时候忘记同你说了,倒是我的过错。”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章松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又道:“后来,又来了几个新学生,我也收下了。”

    沈伯文点了点头,只道:“既然章兄这边没问题,那我过去跟我那几个学生说几句话,便告辞了。”

    “延益请自便。”

    ……

    沈伯文来到学堂外面,就看见自家儿子已经带着两个师弟站在门外的廊檐下等着自己了。

    倒是乖觉。

    他心里笑了笑,走过去便看着吴和仁,却不说话。

    最终还是吴和仁先顶不住,苦着脸站了出来,主动道:“老师,我错了。”

    “错哪儿了?”沈伯文挑了挑眉,顺着问道。

    小胖墩许久不见,倒是瘦了一点,不过脸还是圆圆的,继续愁眉苦脸地认错:“错在不该不认真听课。”

    “知道错了就好。”沈伯文也没有抓着这点错处追究到底的意思,听罢便语气温和地道:“即便我不在,也要好好听章先生的,知道了吗?”

    “老师我知道了。”

    不过刚认完错,见老师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吴和仁又活泛起来了,凑过去问道:“先生,你什么时候才能继续教我们啊?”

    他这话问出来,沈珏还没怎么样,沈秋生也抬起头,虽然没开口,但期待的小眼神还是看了过来。

    虽然自己对面的只是三个孩子,但沈伯文还是仔细在心中想了想,考虑好了才回答,并没有敷衍他们。

    “接下来半年,我还要准备来年的会试,只能继续将你们托付给章先生,若是会试得中,是留在京中,还是被外派为官,且还没有定数,所以现在还给不了你们一个准确的答复,不过我同你们保证,等到结果出来,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便会同你们和你们家里人商量之后的事。”

    得了他的话,吴和仁和沈秋生便放下心来,乖乖巧巧地点了头,还跟他保证自己会好好听章先生的课,不让他失望。

    孩子性子活泼些也没什么,沈伯文没有想着太过约束他们,天真活泼的岁数也就这么几年,这个时代的人又普遍早熟,再过不了几年,他们就该一个个的变得成熟懂事起来了,自己也不过是想让他们懂得尊师重道罢了,即便是暂时教他们的先生,也值得被尊重。

    至于他们的课业,虽然自己不能日日在这边教他们了,但时不时地过问一下还是可以的。

    跟他们说了会儿话,沈伯文便从私塾回到家,还没进门,他就看见自家女儿蹲在门口,跟几个村里的小孩子们围成一圈,是不是还发出“哇”的声音,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走过去低头一瞧,原来他们正围着一只橘黄色的猫。

    这好像,是自己家的那只吧?沈伯文不确定地想。

    这也不能怪他,主要是因为这只猫好像是他们家的,又好像不是,也不在他家吃东西,整天自己出去打野食,但是隔几天又会回沈家,趴在房顶上晒上一整天的太阳,小孩子们跟它玩,摸摸它,它也不动,一副脾气很好的样子。

    沈伯文回想起来,这只狸奴脾气的确不错,先前自己也抱过它。

    就在他站在这儿一会儿的功夫,沈珠一抬头就看见他了,也不围着地上任人围观的橘猫打转了,小小声地喊了声“爹”,就站起身子,跑过来拽住他的袖口,眨巴着眼睛撒娇,“爹,你今天干什么去了呀,阿珠醒来都没看见你。”

    沈伯文干脆弯腰伸手,将她一把抱了起来,小姑娘显得很兴奋,小手还挥舞了两下。

    其他几个孩子看见他,也不怕生,七嘴八舌地叫他,他都点了点头,脾气很好地一一应了。

    “阿爹早上去了私塾,看看你哥哥有没有好好读书。”他说罢,抱着阿珠走到树荫下面,想把她放下来,不料这小机灵鬼,还抱着他的脖子不放,沈伯文看了过去,她还一脸无辜地回看过来。

    沈伯文失笑,干脆再举高一点,让她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虽说这副身体有点虚,不过他平日里都在县城读书,难得有这样与孩子相处的机会,辛苦就辛苦点吧。

    果不其然,阿珠高兴极了,直到沈伯文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将她放下来的时候,还主动牵着他的手,仰着头,眼巴巴地看他:“阿爹,能不能再来一次?”

    沈伯文一听,顿时愁住了,正当他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女儿的时候,余光中出现了自家妻子的身影,忙道:“阿珠快看,你娘来找咱们了。”

    试图转移女儿的注意力。

    果不其然,阿珠立马不说再来一次了,手一直往后面藏,还想往他身后躲。

    沈伯文不明所以,但知道给女儿打配合,往前站了站,将阿珠护在后面。

    然而周如玉走过来,一看就明白,没好气地看了他们父女俩一眼,站定之后,就指了指从自家相公身后探出小脑袋的女儿,耐着性子道:“沈珠,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沈伯文身后的阿珠扭扭捏捏了好一会儿,才站了出来,又慢吞吞地将自己的小手伸开。

    这时,沈伯文才发现,她这手上,怎么脏乎乎的?

    随即便惊觉,觉得不对劲,她刚才是不是扯了自己的袖子,还扶了他的肩膀来着?

    抬起袖子一看,不禁满心无语。

    他今个儿还穿了身先前只洗过两次的竹青色直缀,而此时此刻,原本干干净净的袖口上面,清晰地印着几道黑灰色的污痕,肩膀上不必看了,怕是也跟袖口差不多。

    难怪妻子一贯好脾气,刚过来的时候却是一脸无奈的神情。

    他轻咳了一声,正打算开口打个圆场,周如玉却先行开了口,语气却和缓了许多:“看看你把爹爹的衣裳弄成什么样了,该跟他说什么?”

    见阿娘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小家伙顿时就放心了,期期艾艾地看了过来:“阿爹,我错了,不该把你的衣裳弄脏。”

    “没关系,阿珠也不是故意的,爹爹原谅你了。”

    小家伙一本正经地道歉,沈伯文只觉得心都化了,怎么舍得怪她。

    周如玉也是对这父女俩没了脾气,摇摇头,无奈地招了招手,也不嫌弃她玩得弄脏了的小手了,牵着她往家走。

    沈伯文就负手跟在后面。

    一家三口虽然没再交谈,但自有一股其乐融融的氛围。

    ……

    村口的大树下,一群妇人也不睡午觉,各自带着凳子躲在树荫里纳凉,手里都带着针线,一边做活儿一边闲话。

    王氏在家里待不住,老太太最近老看她不顺眼,找着机会就要说她一顿,她干脆抱着女儿出来转转。

    走到树底下,见几个老嫂子婶娘们正聊得欢,不由得笑着凑了过去,“婶子们聊什么呢?”

    她这话一出,树底下的人也不聊了,声音顿时一消。

    王氏看得不明所以,正想再问一句,最里面那个邻居家的万婶子就斜着眼瞧了过来,一边开口道:“唷,这不是王家妹子吗,怎么今个儿不让举人娘子伺候你了?”

    话听着不对味,手里的针线活儿还没停下来。

    王氏的脸腾地一下就臊红了,僵在原地,撑着为自己辩解:“什么叫大嫂伺候我,大家都是沈家的媳妇,为家里干点活怎么了?”

    村里这些妇人们,哪个不是从小媳妇儿的时候过来的,根本不怕跟人吵架撒泼的事儿,万婶子见她还敢回嘴,劲头一下就上来了,本来做针线做的昏昏欲睡,也瞬间不困了,立马坐直了身子,准备好好跟她掰扯掰扯。

    举人娘子性子好,不爱跟人计较,还总帮自己的忙,自己可不能让人欺负了她去。

    今天就得让王氏知道什么叫厉害!

    “说得倒好听,你大嫂带着妹子在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我那天去你家厨房找她有事的时候,也只瞧见她们两个,一问别人呢,说你二嫂在店里忙活,你在屋里看孩子呢。”说着就朝她怀里的孩子瞧了一眼,不屑地说:“这都能带出来遛弯儿了,还丢不开手呐?”

    这番话说罢,其他几个也附和起来。

    “就是,沈家老婶又没什么事,几个大孙子都带大了,还看不好你这个闺女了?”

    “你知道啥啊,还不是拿着孩子当幌子,不想干活才是真的。”

    “啧啧啧,先前也没看出来,沈家老婶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给小儿子娶了个这么懒的媳妇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还是老婶的娘家侄女呢。”

    王氏这个镇上长大的,从前哪里被这样大庭广众的议论过,听着听着眼圈都气红了,但是嘴就像是被浆糊粘起来了似的,心里气急了,嘴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跺了跺脚,干脆抱着女儿扭身就走。

    刚走没几步,万婶子那尖细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知道的是她生了个女儿,不知道的还当她一次给老沈家生了十个男丁呢,拿什么翘呢,还摆起少奶奶的谱来了。”

    一番话说得周围的人笑作一团,前仰后合的。

    听在王氏耳中,却顿觉屈辱,脚底生风,步子迈得更快了。

    回到房里,重重地摔上门,将女儿随意放在炕上,孩子哭了也不管,自顾自扑在被子里就痛哭起来。

    沈叔常回到家,刚进屋,就看见妻子女儿都在哭,赶紧走过去抱起女儿,哄了又哄,好不容易才哄得不哭了,然而妻子却像是察觉不到自个儿进来了一样,头都没抬。

    他满身疲惫地坐在炕边,手上还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拍着女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出声问道:“琼娘,又怎么了?”

    王氏闻声,哭声停了一瞬,没回他的话,紧接着哭得更伤心了。

    沈叔常奔波了一路,已经累得狠了,回到家,连口水都喝不上,还得耐着性子哄女儿和闹脾气的妻子,实在是身心俱疲,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不是娘又说你什么了?”

    “不是娘。”王氏终于止住了哭声,满脸泪水地坐起身来,哽咽着跟他诉苦:“是隔壁的万婶子,说我……说我生不出儿子,还说我让大嫂伺候我……”

    听到说她生不出儿子这句话,沈叔常眉头皱的死紧,心里对说这种话的人厌烦不已,刚想说什么,又听到了她的后一句话,积攒的气忽的又漏了出去。

    “琼娘,万婶子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们说话是不好听,你别气坏了自己。”

    说完这句,他欲言又止,舔了舔干的起皮的嘴唇,顿了半天,才接着道:“空闲的时候,你也帮家里干点儿活,孩子顾不过来的话,就送到娘那边让她帮忙带带。”

    王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脸上还带着泪痕,倏地抬起头看他。

    沈叔常却有些累了,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抱着孩子迈出门,往老太太那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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