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凉凉,不暖。晚上七点,正值高峰时。
天已黑透,电视台大楼灯火通明。
周五。
惊蛰。
建国路上,行人与车辆穿梭得匆忙而喧嚣。
路边广电大楼内,三号演播大厅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
职业观众们早就撤得差不多,只有评委席后面的观众区坐满了人,摄像机只拍摄那一块儿,到时候一剪一拼,加个观众音效就是了。
《thec》录制结束,舞台上的男人放下手中的提词卡,对跟拍颔首,又朝台下的工作人员道谢,转头对身后的选手们拍拍巴掌:“可以了,收工。”
“谢谢顾老师!”台上的年轻人们有样学样,朝舞台侧边的伴奏乐团鞠躬,“谢谢老师们,辛苦了。”
这两个月,学员们跟着顾劲臣学得很好。
在场的工作人员们笑眯眯地看着舞台上的年轻人,像端详自家茁壮成长的小幼苗一样露出欣慰的表情。
小伙子们都是节目组经过层层筛选留下的好苗子。
这档选秀节目,已经是第二季。
为确保收视率,节目组豁出去了,也学隔壁水果台赶了个时髦,特邀一些人气明星大腕加盟了制作人、主持、评委、导师的行列。
节目播出七期,收视率可观。
被称为顾pd的男人是柏林影帝顾劲臣,身形匀称有型,肤白,上了镜头妆,显得精致妖冶,却并不叫人觉得过于阴柔。
从电视台南门出来,顾劲臣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直奔员工停车场。
“送我去落海西,井子门。”顾劲臣对司机说。
助理花朵:“?!”
华灯初上的井子门。
这里是京城夜生活的时尚地标。
次干道旁的ferryno6,和这条路上的所有夜店一样,门面装潢得极为简约低调,内里却是别有洞天。
此时正值晚高峰,6号渡口附近人声鼎沸,客人正在排队陆续进场。
一辆白色阿斯顿-马丁rapide停在门口的临时车位。
“顾老师,到了。”司机对后座的顾劲臣说。
花朵坐在副座驾一脸惶恐。
经纪人曲龙出差不在身边,她对顾劲臣的自作主张感到紧张无措。
怎么能让顾哥到处乱跑,全副武装都会被轻易认出,听对方说要去夜店,花朵已经傻了一路。
花朵不安地说:“顾哥,真的要在这里下车?你还没吃饭呢,中午也只吃了两口。”
“我去看师兄。”顾劲臣说。
“可是,晚上九点,您还有和学员互动的录制任务,”花朵再接再厉,小声提醒,“曲哥说,这几天叫您好好休息……”
“晚上学员练舞时,我回去补录一段就是了。”顾劲臣望向窗外的繁闹场面,“你们看,那家店,是我大学师兄开的,生意很不错吧?”
“那还用说?!”司机赶紧捧了一句,“no6太有名了,没想到您和大老板认识,我还从没去过livehouse呢。”
“我带你们进去体验一下。”顾劲臣扣上衬衣扣,束缚的领口看上去禁欲,“因为室内空间小,比大型场馆的演唱会更热闹,音效特别好,歌迷很自由,随便喝,随便疯。”
司机笑嘻嘻地刚要张口,就被花朵在一旁狠狠地瞪了一眼:“……”
拜托您就别火上浇油了好吗?
怕的就是“随便”啊,那可是疯狂的夜店!
顾哥还没卸妆呢,要是出现在夜店,那得惹来多大的骚乱,明天非得上热搜不可!
这时候,从livehouse门口走来一位保安,站在驾驶室门外比划手势。
司机配合地降下了车窗。
“兄弟,拜托能挪一挪么,对面有地下车场。”保安笑呵呵地说。
这么扎眼的轿跑,完全挡住了自家的门脸儿啊!
保安是个见多识广的,井子门一带,常有明星富豪来消遣。
虽说英国的阿斯顿-马丁不是热门款,但这种豪车也见过不少——车牌也没遮一遮,估计不是富二代,就是哪家的小老板。
“不好意思,马上就挪。”司机抱歉,又问:“麻烦您,有vip通道吗?”
保安点头:“在东门,从那个大铁门开进去,有服务员接应。”
居然要vip?
保安心念电转,店里没少来过大明星,上次歌王江翌从临省过来玩,只戴了口罩,也没说要走vip啊。
保安是个明白事理的,来京城久了就知道了,通常情况下,人气过高的大人物一张嘴就要求vip,其实并不是跟他装逼,而是通情达理……
他们是怕给店家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难道坐在车里的人真的是……
明星?!
保安不由得神色一肃,腰弯得更低,开始猜测车里到底是哪个大腕儿。
这个车牌号,以前从没见过,应该不是常来的那几位款爷。
两人说话的这当儿,车窗是开着的。
井子门夜店的建筑隔音效果,都做得非常不错。
毕竟是首都二环,还没有哪个敢搞特殊,但仍然能依稀听见,从livehouse里传出的轻微音乐声。
听不清演奏水平如何,不过曲子还是能够辨认出来的。
键盘与电吉他的旋律,隐隐流入耳中……
顾劲臣望向车窗外。
太熟悉了。
容修……
是容修最喜欢的曲子。
又想起他。
顾劲臣恍了心神:“问问他,谁在店里演出?”
司机传话:“今儿都什么乐队演出?”
“您不是特意来的?”保安有点惊讶,“要我说,您来的真是时候,今天的特邀嘉宾是奇幻紫,这是他们的livehouse首秀,全国仅此一家,仅此一晚。”
保安得意地说,望向堵在门口的人群,“那些,都是奇幻紫的粉丝,门票售罄了,正在找转让的呢。”
“怪不得,爆满了啊,生意真好。”司机感叹一声。
顾劲臣:“……”
没有人看到,顾劲臣眼角泛了红。
两人又寒暄几句,保安打个招呼就走了。
刚才对话声不小,也不用司机再回头传话。
原来是奇幻紫。
顾劲臣听说过奇幻紫。
据说,恒影传媒去年就有计划,涉入摇滚和综艺领域,不知什么原因,参总没有选择奇幻紫,至今也没有签约任何乐队。
顾劲臣和奇幻紫的队长沈起幻没什么交集。
但他听说过沈起幻。
花名:幻神。
那人还是自由身,摇滚圈名人,被各大娱乐公司踏破了门槛。
此时,livehouse里演奏的曲子《thedawn》,早已是摇滚乐队的标配。
电吉他手必学曲目之一。
大概就是奇幻紫在演出吧,对幻神来说,现场演奏这首曲子,难度也不是很大。
亡灵序曲。
震撼的旋律金属,从不远处断断续续地传来。
亡灵……
……序曲……
脑中如跑马灯一般,快速闪过无数画面。
有那么一瞬间,顾劲臣幻听般地耳鸣了。
像溺水,呼吸困难,手指冰凉,他的指尖正无意识地碰到小臂上的烟疤。
当年愈合得不太乐观,烟花儿烫得很深。
自己也一直不自觉地在伤害它。
他一直让袖扣紧扣着,或带上护腕,这么多年,他把它保护的很好,但它偶尔还是会疼,疼得钻心。
“……顾哥……”
“顾哥!”司机和花朵唤了他好几声。
顾劲臣这才醒过神,向他们望去,声音轻得听不清:“你说什么?”
花朵在副座驾上扭着身,她张了张口,呆望着顾劲臣煞白的脸色。
那双眸子还带着眼妆,泛着红,在他像往常一样笑得畅快的姿态中,显得过于突兀刺眼。
这就是每个月初,顾影帝的状态。
花朵早就习惯了,但心里还是一阵难受:“顾哥,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顾劲臣局促呼吸两下:“……雾霾。”
花朵勉强地笑了笑:“是,是吗?快关窗。”
司机连忙关上了车窗。
过了一会儿,顾劲臣说:“走吧,回基地。”
“您不下车了?”司机诧异,“不是特地过来的吗?老板,今天里面有大演出!”
“是啊,所以来的时候不对。”顾劲臣笑了下,“店里忙,哪有时间应酬,别折腾师兄了,下次再来吧。”
何止时候不对,如今连身份也不对。
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去,会不会惹来骚乱姑且不提,首先就会让人觉得为难——就算他对师兄说“忙你的,不用管我,”苍木也会放下手头工作,腾出时间来盛情款待自己。
一个影帝,一个商人。
就算两人心知彼此不必客气,但还要顾及旁人的目光。
人在社会,不比从前了。
何必给人徒增麻烦。
“走吧。”顾劲臣说。
阿斯顿-马丁开上高架桥。
后车座上,顾劲臣戴上了耳机,一直轻轻摩梭手机屏幕的指尖,终于顿住。
他轻点开一个影音文件。
是一个从半敞的玻璃窗外,往房子内部拍摄的视频。
镜头抖得厉害,不是高清,音质也不好。
能看出这是一支正在进行日常练习的乐队,地点是一座郊区loft。
没有内墙隔断的开敞式空间,像个装修粗犷的厂房,看上去空旷、哥特而又阴郁,墙面色彩如同欧洲中世纪小教堂。
四个年轻人的乐队,正在演奏一首曲子,正是刚才从ferryno6传出的那首《thedawn》。
被吉他手、贝斯手、鼓手三人围绕着的那个年轻男人,坐在loft正中央的琴凳上,在弹奏一架白色电钢,只拍到了他在灯光下的侧脸。
他穿着黑色风衣,小指一枚尾戒,在犹如废弃教堂的阴郁厂房里,仿佛一个身披黑袍的贵族吸血鬼。
弹奏到尾声时,他像是察觉到什么,蓦地抬眼,侧过头,朝窗口的方向望了过来。
镜头明显地抖了抖,但没有立即离开。
看到了窗外有个偷拍的,他先是愣了愣,凝视了片刻。
紧接着,他微微眨了下眼,唇角忽然闪过一丝笑意,对镜头垂眸颔首,并没有惊动身边的伙伴们。
他只是淡淡的别开视线,继续他的排练演奏。
深凝染风情,垂眸敛寒星。
容修。
九年,三千多天。
从中国到英国,从伦敦到京城。
这些年,顾劲臣辗转了多少个城市,换过多少部手机……
这个视频,始终在这里,从来没有离过身。
舞台上,重金属与钢琴的热血合奏,令现场观众沸腾成了煮皂锅。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柏林影帝出现在店外大门口,差一点就闯了进来。
乐队成员们紧张又激动,成功完成了首次暖场演出。
中途出错的地方,彼此都心照不宣,好在容修带住了节奏。
多宝没太大失误,就是两处花儿跳错了鼓,节奏在钢琴和弦的带动下一点没乱。
贝斯弹奏的基本上都是根音,没什么可说的。
苍木有个la型指法,从把位上游走下来时错了个手法,将推弦错用成了滑弦,滑出了老远,导致回品时慢了半拍,好在音是没错的,当即就被容修不动声色地掩饰了过去。
“安可!!安可!!”
“唱一首!唱一首!不要走!!”
“啊啊啊rock!”
“不要停!唱歌!唱歌!”
疯狂的摇滚迷们正在兴头上,距离海报上的开场时间,还有十分钟。
不过……
livehouse有准时开场的吗?
很多“守规矩”的老客人握着门票还没进来。
“半小时定律”他们是绝对不会打破的。
观众叫“安可”要返场一次,这是现场演出的基本礼仪。
贝斯手的低音已经停了,苍木和多宝也完成了最后的伴奏。
钢琴曲的尾段回到了最初的和弦,全曲很快要结束了。
容修侧过头,看向苍木,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苍木惭愧地微微摇了下头。
除了这首曲子,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曲目能达到上台公演的程度。
赵多宝的架子鼓水平不高,虽说只打节奏还是能将就的,但多宝也不敢保证,在不排练的情况下,就能和从没接触过的容修配合得来。
毕竟还不知道容修擅长什么风格呢。
贝斯手则是一脸茫然,仍然没能从懵逼中醒过神。
被赶鸭上架的乐手们表情十分复杂,都有点力不从心。
——看来不得不让歌迷们失望了,反正他们也只是暖场乐队而已。
然而,容修只是对苍木勾了下唇角,并没有停下他的演奏,钢琴solo竟然仍在继续。
苍木读懂了他的表情,大约是在说:“交给我。”
以前,店里生意不好,乐队的几个人,没什么心气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大家万事嫌麻烦,连开场之后帮嘉宾乐队搭把手、接个线都不爱动弹,恨不得时刻去备场室偷个懒。
但这一次,乐队成员都没有离开。
乐手们忧心忡忡地退到后方,站在舞台后边的阴影处,静静地看着仍然留在舞台上的容修。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就像把负责殿后的战友一个人留在了战场上。
怎么能把战友一个人扔下?
苍木很久没练琴了,他觉得,肩膀处被背带勒得生疼,但他仍然没有把电吉他放下来。
贝斯手只是把插头拔了,也没有拿下贝斯。
赵多宝则一直紧攥他的鼓棒,一点松手的意思也没有。
不能把容哥一个留在舞台上!
……
台下的观众们都疯了。
只留下容修一个人在上面硬扛?
容修自己一个人能干什么呢,能hold住那种热烈场面?
乐手三人皆是心有悔意,不该就这么退下来。
可是,实力不济,关键时刻,真没办法。
几人互相看了一眼,明知帮不上什么忙,但乐器一致都没有离身,谁也没有下舞台,而是默默站在舞台后方阴影里,望着镁光灯下那个灼眼的身影。
容修。
他像个独自留下为战友们殿后的英雄。
乐队成员们交换了眼神,同时叹了口气。
大家都是业余的,从来没有过这种“团队”的感觉——
抛不下,离不开,所以,就在远处守候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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