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类从繁多的摊子中间穿过, 小心谨慎地没有破坏上面的任何一个东西。
那些半兽人模样的哥布林正在两边热情地招呼着他们,把那些丰满到好像流淌着蜜糖的饱满水果用金色的盘子递过来,有的则是热情地抱着热气腾腾的锅站在旁边。
卖烧烤的狸花猫想要把烤串塞过来,还有人劝说他们在晚上稍微进店里歇歇脚, 吃一顿香喷喷的午饭。
还有的试图向两个人推荐手里芬芳四溢的鲜花, 有的则是把漂亮的灯笼高高地悬挂, 展示着上面发出的柔和光线与精巧涂画。
“来买呀!”
它们叽叽喳喳地说道,柔和的声音调子变得越来越高, 一起看着这两位外来的客人, 用欢快的声音喊道:“快来买!”
然而罗塞蒂只是紧紧地握住了北原和枫的手指, 目不斜视, 一言不发, 柔和的面庞上是一种神圣的庄严,好像从中能看到圣母玛利亚还是一个少女时的样子。
“不要看它们,不要被它们蛊惑, 不要买这里的任何东西——它们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修女这样叮嘱着,漂亮的浅金色眼睛看着前方,以保护者的姿态警惕着四周繁多的哥布林,耳边聆听着来自“死亡”喋喋不休的细语。
就像是在当年, 这位超越者手中拿着提灯,在晦暗的战场上驱走死亡,庇佑着那些战争中痛苦而悲哀的生命一样——时至今日, 她依旧承担着这份“保护者”的身份,行走在神秘尚未完全消亡的大地上。
她是慈幼会女修会的一员,是孩子与幼儿的保护者, 但保护的也远远不止这些。
北原和枫跟在对方的后面, 没有给这位修女添麻烦, 只是余光瞥过这些看上去“热情好客”过头了的哥布林,微微皱眉。
或许是和各种各样的异能者与妖精待久了的原因,他对于某些存在也比较敏感,也隐隐约约猜出来了有关于这些“食物”和“玩具”的真相。
但不得不说,这些哥布林都伪装得很好,尤其是它们的长相本来就偏向于可爱,看起来呆呆笨笨的,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
——如果有一个福瑞控在这里,说不定买的就不是商品,是哥布林了……
“为什么不吃呢?”
有一只垂着兔子耳朵的哥布林跳出来,指了指自己抱着的水果。
篮子里的黑布林在灯光下流淌着紫黑色的光线,像是浸泡在暖金色的水里,上面还沾着新鲜的露珠,颗颗硕大饱满,散发着甘甜的气味。
它眨着自己的那对红眼睛,发出无辜而又柔软的声音:“看看吧,别的地方再也找不到这样美味的水果了。瞧瞧这些李子是多美味啊,赶路口渴的时候尝上一口是多么好的事情!”
这些狡猾的生物都围过来,互相打着眼色哀求着对方买下这些果子。有的编好了漂亮的花冠与装饰,有的把金色的盘子镶嵌上美丽的玉石,有的合力拖起装满水果的沉甸甸的盘子,有的用它们动听美丽的声音歌唱:
“瞧瞧啊,人类!
诱人的蛇果与香梨,
硕大的柑橘散发着迷人的清香,
葡萄滴着鲜嫩的露水,
它的汁液和蜜一样甘甜。
新鲜美味的蔓越莓中我们只挑最好,
菠萝金灿灿的就像是太阳的香膏。
你甚至可以品尝后再做决心,
我们承认这些可能没法满足你的心意。”
彩色的果盘被放在中央,哥布林们堵住了人类离开集市的入口,把他们全部团团围在自己的中间。它们的体型相对于人类来说异常娇小,但是一点也不惧怕。
罗塞蒂看着这些哥布林,漂亮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没有想到这些哥布林
甚至为了交易连人都敢堵在这里。
“是有麻烦吗?”
北原和枫看向自己的同伴,手指握住对方有些苍白冰凉的手,低声询问道。
他在明白对方的水果背后的真相是什么后就对其完全丧失了好感,现在也自然不会因为这个就接纳那些水果。
“不,没问题。”
罗塞蒂握着自己手中探路长棍的手指稍微松了松,紧接着露出一个微笑,同样低声回答:
“我只是……稍微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而已。放心好了,它们战斗力不怎么样,真要打起来的话也不是不能解决。”
北原和枫有些担心地看了对方一眼:他其实担心的点在于现在修女小姐的心情有点不稳定,看起来一副很想揍点什么的样子。
是认识的人曾经遇到过类似的事件吗?
旅行家回忆着对方介绍时的语气,突然想到了对方口中所说的“最珍贵的东西”,不由得微微沉默,但也没有开口说话。
还是等这件事情结束了再说吧。
四周的妖精不知道人类的脑子里面都冒出了什么想法,只是殷切地凑过来,想要拉住两个人类的手,叽叽喳喳地反复歌唱道:
“只是我们已经没有什么钱财可以驱使,
只有这些果实还可以还些物什。
快来买吧!来买吧!”
“可有谁知道你们的植物都汲取着什么样子的养料?又有谁知道你们把果核在什么样的泥土上栽种?”
在它们说完之后,修女突兀地开口,声音就像是夜莺或者知更鸟的婉转啼鸣,带着月儿美丽的音调,那对浅金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哥布林们:
“何况我们的身上并没有支付的金银,不如让我们离开这里。”
“小姐,你的眼睛就是最漂亮的黄金。”
一只鹦鹉样子的哥布林叫嚷起来,似乎完全不像要掩饰自己了:“还有那位先生像是宝石一样的眼睛,他脖子上珍贵又美丽的项链。”
北原和枫愣了愣,下意识地按住自己一直带着的项链,眼神瞬间就变得警惕起来。
那条项链上面不仅仅是薄伽丘在佛罗伦萨赠送的橘金色宝石,也有着来自巴黎那棵花树的宝石花朵:而这些都是对于他来说十分珍贵的、来自于自己朋友的礼物。
罗塞蒂眼睛中的神色也一点点冷了下来,手指微微握紧。但紧接着,哥布林中发生了一场短暂的骚动,似乎有一个猫头鹰模样的哥布林挤了进来,仔细地瞧着修女。
“我认识你,你这个混蛋……所以我们可不会卖给你们任何东西了。”
猫头鹰模样的哥布林恨恨地说道,又大又圆的眼睛在它的眼眶里面来回滴溜溜的旋转,最后很不满地说道:“走吧!”
哥布林们疑惑地交头接耳,不知道这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哥布林为什么突然放人类离开,但最后还是失落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着这场属于妖精的集市。
而罗塞蒂沉默地看着这只哥布林,最后嘴角扯起一抹有点讽刺的笑,最后以一种傲慢的、近乎于庄严的姿态沿着直线走了过去,像是某种无声的宣誓。
她走过了在树林间散发着的煌煌灯光,走过了卖着各种各样新奇东西的摊位,四周的哥布林她,但是没有一个尝试阻拦。
在她身边的北原和枫偏过头,听到了那只似乎有点年老的猫头鹰哥布林正在骂骂咧咧:
“真是晦气!碰上这个不讲究规则的家伙!”
不讲究规则?
旅行家有些惊讶地微微一挑眉,假装不在意地从边上经过,一起走到灯火褪去,由月光照耀着的森林尽头。
远处的小镇藏在丘陵中间,星星与月色趴伏在带着古典气息的英
伦小镇上,远处的花香和草叶树木味道随着风一滚一滚地滚过来,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白光。
罗塞蒂小姐沉默地看着,浅金色的眼睛里面倒映着冷淡而又缱绻的星光。
“我猜你肯定有东西想要问我。”
罗塞蒂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清香的空气,扭过头,突然明亮地笑了起来。
像是清瘦的百合突然在耀眼的星星下流淌出了熠熠生辉的光彩,生机与欢快重新回到了这个不再年轻的女子身上。
她的声音也很轻快,甚至有些活泼地眨了眨眼睛,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样子:“想听什么?我其实无所谓的。”
“现在不想问了。”
旅行家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面色苍白,身材消瘦,但是浅金色的眼睛像是星光一样燃烧着火光的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叹了口气,随后笑了起来:“就这样吧。”
揭人伤疤总不算是一件好事,而且他其实也不是好奇心太过旺盛的人。
“……性格太温柔在独自出行的时候可不算是一件好事情,旅行家先生。”
罗塞蒂愣了愣,随后收敛起自己脸上灿烂过分的笑容,轻声地说道。
然而北原和枫只是拽了拽自己脖子上柔软的针织围巾,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手中拖着自己的行李,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用很轻柔的声音说道:“我刚刚好像听到意大利蟋蟀在田野里面唱歌。”
的确有蟋蟀在唱歌,很柔和的小夜曲。在这个已经迎来秋天的日子,这种小虫还是没有遗忘自己关于音乐的伟大事业,不紧不慢地拉着它的小提琴,每个音节都像是飞鸟振动的羽毛。
两个人就这样在晚风里安静地听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只是听着这来自夏天的最后一首歌,这种温柔而窸窣的声响。
她看着远方,漂亮的眼睛中落着百合花香气的星星,还有乡间的晚风。
“明天我就要独自出发了。”
罗塞蒂突然开口,温柔的浅金色眼睛看向旅行家,声调在这样的气氛中也柔和了起来:“好好在路上照顾自己。”
“嗯,我知道。”
北原和枫有些不适应地咳嗽了一声,耳朵在微冷的晚风中有些泛红,对于这种来自长辈的关怀口吻稍微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放缓了呼吸,对着对方笑了笑:“你路上也要小心,我记得英格兰有不少妖怪传说。”
明明他的朋友大多数都要比他大上半辈,但是旅行家很少感受到这种来自“年长者”的关怀,更多是在包容别人。
“还有,记住我在路上教你的对付这些妖精的手段,妖精的善恶很多是被出生所决定的,有的天生就对人类存在恶意。你以后要去非洲,那里各种各样的麻烦多,就要你自己去解决了。”
罗塞蒂呼出一口气,替眼前的青年稍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冰凉的手指抵住对方的额头,声音里面有着无奈的味道:
“还有那些野外的知识……可能没时间考察你了,但是一定不要忘记。连东非大草原都想着独自一个人去,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毕竟那种地方的话,我也不能强求有人带着我去嘛。”
北原和枫尴尬地笑了几声,突然有了在家长面前犯错的心虚感,橘金色的眼眸看向别处,声音听上去有些抱歉:“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在旅行家心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是一位很优秀的老师:
她不遗余力地在这段旅程里教授着他怎么样在出行时保护自己,教导那些有关于妖精和神话的知识,就像是耐心的老师与母亲。
而且这位有些倔强的修女不管平时表现得有多忧郁和平静,但在自己担心之前总能表现出没有问题的样子,甚至会主动凑过来安慰自己。
她会在森林里唱歌,会随手写些诗歌,会说未来建造一个收留孤儿的修道院的梦想,讲她未来要在修道院的院子里种上玫瑰与迷迭香。
在大多数的时候,罗塞蒂提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声音总是淡淡的,带着一种处事不惊的温和,温柔到了甚至有点漠然的地步——但那对眼睛里还有着尚未熄灭的光。
“别抱歉啦……我还得谢谢你。每天晚上把那件羊毛的披风盖在我的身上,也愿意陪我听那些不着调的梦想,还总是喜欢担心人。”
罗塞蒂眨了眨眼睛,露出一个微笑,温婉得像是站在阳光下的圣母:“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大问题,但是这些年都没有人关心我,我其实也会感到难受的。”
她想到旅行家受限于性别,显得有些小心的安慰,忍不住笑了起来。
结果笑着笑着就因为冷风的缘故变成了咳嗽,反而被北原和枫无奈地递了一杯热水。
然后他们两个人继续慢慢地朝着小镇的方向走,月光与秋霜落在他们的影子上,闪闪发亮地流淌成雪白的银。
“好好吃饭,冬天多穿一点,离钟塔侍从那群混蛋远点,好好照顾自己……”
这位在临别前突然有些啰嗦的超越者小声地念着,每说一句都能得到旅行家的点头,一直说到了最后的最后。
“还有,一定要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是值得被爱的,北原。”
罗塞蒂转过头,看向边上的旅行家,消瘦到有些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了按对方柔软的黑发。那对浅金色的眼睛看上去很认真,认真得就像是融化的月光。
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一定要记得。”
坐在边上的北原和枫愣了一下,随后用半开玩笑的语气笑着回答道:“克里斯蒂娜小姐,你这样的语调,我还以为我见到了我妈呢。”
“我是慈幼会女修会的一员,你应该知道我们修会的宗旨。某种程度上,你要是真的喊我一声‘妈妈’也不是不行,反正你在我眼里还是一个孩子——真正的孩子。”
罗塞蒂裹上了那件厚厚的羊毛披风,轻笑着接下了这个话题。
这位修女因为身体的原因稍微有些怕冷,所以在九月份的天气里就能感受到某种入侵着她骨头的寒意。但她还照旧喜欢站在风里,或者踩着溪水的感觉,好像这就是她感受那些在这个世界流动和存在的生命的方式。
“可我不小了。而且我觉得比起大多数人,我的心理明显更加成熟一点吧?”
北原和枫咳嗽了一声,提出了自己的意见:“怎么算我都不应该是小孩子啊。”
他可是活了两辈子!就算是这辈子只活了四年也是整整两辈子诶!
“能和幼崽玩在一起的只有幼崽。”
修女小姐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你幼稚起来的样子也不比真的孩子差上多少。”
旅行家噎了噎,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很大声地表达了抗议:“等等,为什么一定是幼崽,就不能是幼儿园老师吗?”
“啊……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像小孩子拽着大人的衣角撒娇?”
罗塞蒂笑意盈盈地偏过头,眼底是满满的属于女孩子的狡黠。
虽然她全部的身心都皈依了宗教,还经历了各种各样复杂的事情,但是她的本性仍然没有被消磨——甚至她有时候还会故意放大这种心理,防止自己真的这么死气沉沉下去。
就算是现在的她被条条框框的戒律和信仰所束缚着,变成了一个温柔的修女,但是她也是有一段称得上是调皮的少女时光的。
少女时期啊……
罗塞蒂看着被自己说得不想说话的旅行家,笑了笑,看向小镇,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从前有个女孩,她和自己的
姐姐一起经过了哥布林的集市。狡猾的妖精把水果堆满了地,引得女孩探头探脑。她的姐姐却识破了哥布林的把戏,早早地回了家。
女孩用自己的头发买下了水果,甜美到让她日思夜想,却再也找不到哥布林的集市,只能在痛苦中日渐消瘦。姐姐只好叹息着前往寻找哥布林的部落。妖精们试图强行给对方喂下果实,但坚强的她始终没有开口,任由自己被折磨,被它们砸了一身的果汁。
姐姐回到了家,女孩品尝到水果——只是那是姐姐身上果汁甜蜜苦涩的味道。最后,她哭泣着入梦,姐姐则温柔地等待着女孩的醒来。]
然后呢?
罗塞蒂的脚步微微一顿,但很快就恢复成了常态。
然后她醒来了,变成了之前那个纯洁而明亮的自己,紧紧地拥抱住了她的姐姐。她发誓不要再被这种伎俩诱惑,要保护好自己在意的人。
后来……她帮助了更多更多的人,让他们远离欲望的深渊。
她还在战场上救助了一个又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她看着那些被自己治好的士兵奔赴下一场战争,看着战争烧去了人们的理智:有的人变得麻木,有的人变得狂热。
她突然意识到,有的时候,这种血腥而又残酷的东西也可以被塑造得像是哥布林的甜美果实那样美好。
最后,这个不再是个女孩的女孩加入了七个背叛者,与伙伴们阻止了这场战争。这个平平无奇的故事就是这样。
罗塞蒂垂下眼眸,想到自己在战争中失散的长姐以及更多的亲人,想到了在战后各自分别的同伴,自己救助的人,微微抿了抿唇。
“对了,你在分别之后要去哪里?”
北原和枫突然开口,把修女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出来,重新回到现实中去。
“不知道,大概就是去随便找找家人的消息吧。其实我也不指望能再见面,毕竟战争都已经过去那么多年……能见面早见面了。”
罗塞蒂把手指埋在羊毛披风里暖了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语气听上去依旧是轻松的:
“不过也必要这么思念我,我们未来肯定还会见面,北原。”
“你要来找我?”
旅行家这下倒是切实地感到惊讶了,转头看着对方——从旅行的开始,他的朋友中就没有哪个人要求他留下,也没有哪个人想要在分别之后来找他。
大家都把彼此的相逢当成了与流星的一期一会,基本上都表现得格外洒脱。
“嗯,因为有事情还没有说呢。”
罗塞蒂歪过头,轻轻地笑起来:“到时候可要欢迎我啊,旅行家先生。”
她的耳畔能够清晰地听到“死亡”的声音,这种“死”的概念化就缠绕在她——或者是这个旅行家的周围,彼此发出鸟雀一般好听的低语。
“为什么我们要绕在这个人类的身边啊?”
一个声音低低地问。
“因为他离死亡很近:所以他是怎么从死亡的命运里逃出来的?”
另一个声音有些疑惑地回答,看上去就连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
“他会死吗?可是我觉得在他身边能看到的风景真的很漂亮……”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他早就应该死了,所以应该也不会遗憾的吧?”
修女的神情没有因为这些谈话产生任何的变化,只是弯起眼睛笑了笑。
——她是一个修女,慈幼会女修会的修女。
所以她自然会保护自己在意的“孩子”,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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