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或者歌剧演员,  其实对于北原和枫来说都算是一个不太陌生的职业。

    在上辈子,他的母亲其实就当过大学话剧社的社长,虽然后来的工作是在考古,  但是这些本领也没有被丢下。在耳濡目染之下,  他对于这些东西也有些了解——但也只限于了解的程度。

    如果要亲身上阵的话,北原和枫自认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一点基础的表演知识都没有的那种。不过剧院里面的人对此都表现得非常热心,甚至态度可以说“热心过头”,  传授了不少快速入门的诀窍。

    “北原你的表情控制能力很好啊,看上去像是有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一样。”

    这些日子里和北原和枫熟络起来的、被大家喊做“安妮”的少女把一套新衣服放过来,  双手撑着桌面去看旅行家,  随口说道。

    北原和枫无奈地看了一眼服装——这部戏里面他这个角色的装束整整有好几套,幸好不是每件都显得那么拘束和正式,  但是其中透着的穷极奢美的风格还是让他有点不适。

    “谢谢夸奖……还有,  你们真的不觉得让我穿这么,  呃,  华丽的衣服有些不伦不类吗?”

    北原和枫抖了抖衣服,看着上面纯白的丝绸在灯光下折射出像是水波一样绮丽的光,游鱼一样滑动着,显得轻灵又美丽。

    “也许老板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呢?没有人比北原先生你给人的感觉更格格不入了,  还是那种温柔又包容的格格不入。”

    安妮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紫色的眼睛里是有点轻松的神色:“按照这样的速度,我们的排演进度也可以快一点。毕竟我们不是要你变成合格的演员,  只要能演出来这部歌剧就可以了。”

    “顺便一提,  这是明天我们练习的内容你要穿的衣服,  今天不用穿,  是不是很惊喜?”

    少女说到最后,  轻快地眨了一下眼睛,表情带上了几分调侃的味道:“去和我们那位写完剧本后只负责挑刺的亲爱的老板好好休息一下吧。我感觉他恨不得把你变成他的随身挂件。”

    “安妮。”

    本来还有点高兴的北原和枫叹了口气,手指揉了揉脑袋,无奈地喊了声这位热衷于看戏的少女的名字,感觉更加头疼了起来。

    他在这个镇子里住了这么久,和威廉相处得也算是不错,但他还是没有办法接受对方那种自己只要消失超过半小时就要假装生气的态度。

    如果是真的生气,他还可以理解为占有欲稍微大了一点,但是每次都假装生气……这让他有某种不太美好的联想。

    通过不断的谴责与打击让别人内心产生愧疚感与自卑感,从而获得情感中更高的地位,试图对他人进行精神控制——在前世,这种手段有时候又称pua。

    但北原和枫能肯定对方不是故意这么做的。

    之所以会摆出那副架势,大概更多出于十分孩子气的“好玩”,隐晦的傲慢,以及某种印象强烈的刻板举动。

    不过他还是对此有些神经过敏,就算是能感觉到对方身上不存在恶意也一样。

    少女敏锐地察觉到了旅行家身上的苦恼,眉毛微微皱起,轻声询问道:

    “怎么?你是觉得威廉那个家伙的性格太烦人了吗?他脑子是有点问题,也就是这座镇子没有精神病院,否则他肯定在里面有一个终生保有的vip床位。”

    北原和枫欲言又止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语气相当闲适,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骂了的紫眸少女,本来想说的话全部都噎在了嗓子里。

    你骂你老板真的好狠啊,姑娘。

    “不,没有事。我只是觉得威廉他可能有点社交障碍。他应该也不是故意的,也说不上是烦人。虽然话有些多,但是我还是很喜欢听朋友说话的,说上几个小时我也愿意听……”

    旅行家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没有出口抱怨什么,而是十分认真地描述起了自己对这位漂亮过分的朋友的感官。

    只是说到最后,连他自己的语气都显得有点游移不定:“说起来,我觉得他好像很久都没有和人进行过正常社交了?”

    “……这应该是错觉吧,毕竟这里是小镇,又不是什么无人区。”

    安妮愣了愣,接着那对漂亮的紫色眼眸被微微弯起,目光柔和:“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他能找到你这样一个愿意去理解和关心他的朋友倒是挺难得的。明天上午再来吧,你现在已经到下班时间了。  ”

    安妮不仅仅是演员,也是威廉的助理,在威廉不在的时候可以代行绝大多数的权力,甚至可以决定工资和上班时间。

    北原和枫不清楚一般的剧场是怎么运作的,但是这座剧场的人显然都对这个职务的安排没有什么意见,他自然也不会好奇地问东问西。

    两人友好地互相告别后,北原和枫把衣服收拾到了盒子里,打算带回家试穿,晚上就可以把尺寸上面的修改需要发到对方的手机上。

    安妮则是安静地目送着旅行家的背影,直到对方关上这座剧院雕刻着各种古老华丽装饰与图案的小门才收回目光。

    她正在细化威廉丢下来的剧本,根据演员的实际情况进行着小幅度的修正,或者在边上加上详细的指导。

    按照往常的习惯,她每写上几页就要在内心默默地骂上自己脑子有病的老板一句。但是在此刻,她的心情格外平静,甚至还留出了一部分心神聆听着安静的办公室内极其细微的声音。

    是风在细微的流动,在空气中带来了各种各样复杂的气息,轻盈地跑过来。

    但是这座金碧辉煌的建筑把自己的繁华气象落在了这缕风上,其中厚重的历史气息和金装玉裹的枷锁让它一点点沉重了起来,最后无声无息地停下,失去了之前的活力。

    安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浓稠的空气,抬头看向上方的马赛克宗教壁画,还有周围金色的百合与玫瑰的装饰花环。周围的青蓝色砖面上每一个都描绘着圣经中的故事,凸起的花纹都镀了一层金,色彩的边缘也是烫金的。

    在青色的墙壁上有着一个与玫瑰花窗相似风格的门。门上则是一个半圆形的凸起装饰,上面悬挂着灿烂的金色流苏,再上面是大理石的丘比特与缠绕着金色叶子的阿芙洛狄忒。

    少女静静地看着,最后笑了起来。

    这里是金色与青蓝色组成的华丽宫殿,也是从中世纪一直存续到现在的舞台,一场永不落幕的盛宴,最奢靡的监狱与囚笼。

    “戏剧……还有什么比这座镇子更像是一个为戏剧而存在的舞台呢?”

    “北原,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烦?很认真的表情。”威廉在一口吃掉自己手里面的冰糖葫芦之变种冰糖橘子后,突然在街上问了一句。

    他们今天正在买东西,为下个月的圣诞节做准备:就像是兔子们会提前准备年货一样,外国人也会提起进行圣诞大采购,来应对后面大多数商家都会放假的漫长圣诞假期。

    他手里的冰糖橘子就是北原和枫在路过小镇里的甜品店时所提出的建议,得到了包括甜品店老板在内的所有居民的一致好评——甚至很多人都想着把这个加入到圣诞晚餐的甜点选择里。

    北原和枫也在咬着一颗冰糖山芋,绵绵糯糯的口感让他整个人心情都愉快了起来,橘金色的眼睛也眯着,语调略微有些慵懒:

    “不,顶多算是表达太戏剧化,所以很多人都接受不了而已。以及,你刚刚好像又把细节描写说出来了。”

    “……北原,你相信我,这肯定以及一定是闷着头写了太久戏剧的后遗症。”

    青年的表情僵了僵,用手指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脸,有些幼稚地抱怨起来:“所以说为什么现实交流里没有括号啊。如果有的话,加上这些描写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了。”

    是啊,甚至还可以防止别人误解自己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意思:像胡克船长那样笑不出来的人估计很需要这样的括号来表明他是在微笑,不是在想着怎么杀小孩。

    北原和枫很赞同地点了点头,就算他在交往方面没有太大的障碍,但还是能感觉到括号简直是人类书面交流中的一项伟大发明。

    “北原先生,威廉先生!今天的花送到了,要看一看吗?是很新鲜的花哦,再过一两个月能看到的花品种就少了!”

    北原和枫转头看过去,看到推着小推车卖花的女孩正在用她那对清澈的褐色眼睛看着他,于是也跟着笑了笑:“啊,谢谢,帮我们留下两只百合花,还有一枝子蝴蝶兰,再等会儿我会带着威廉去看看的!”

    被代表了的威廉撇了撇嘴,看起来不是很高兴,伸手抓住旅行家的衣袖,想要把人从这条有不少人的街上拽走,但还没有来得及付出行动,

    “刚刚做了漂亮可爱的圣诞姜饼人,北原先生要来一块吗?可以先尝尝味道,提出一点意见,趁圣诞还有一个月,我可以改改配方!”

    一个从街上路过的大胡子甜品店主也看向了旅行家,露出了热情的表情,开口说道。

    “少加蜂蜜,之前吃过,味道甜得像是在吃糖结晶!还有不要把蜂王浆当成蜂蜜往里面加,蜂王浆是酸辣的!”

    北原和枫听到这个之后愣了愣,想是想到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回忆,紧接着就在被威廉拽走之前喊了这么一句话,声音难得抬高了一次:“一定要记得啊!”

    ——所以怎么会有人把蜂王浆当成高档蜂蜜就随随便便往甜品里面加,光是自己尝一尝就知道味道不对劲了吧!

    北原和枫有些惆怅地想着,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之前吃的时候差点被辣到的喉咙,然后便感到自己身上微微一沉,侧过头才发现威廉已经扒拉到了自己身上挂着。

    那对在阳光下呈现出金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上去就像是吃醋了一样。

    “别这样,你应该没生气吧?”

    旅行家和他对视了两秒,最后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对方的脸,看到对方像是被什么东西冒犯到了一样睁大了眼睛,忍不住有些失笑:“演的时候用力过猛了一点。”

    “但是我应该生气啊,毕竟你和他们聊了这么久,一点也没有关注到我。我明明应该是你在这个小镇里面最好、最好的朋友。”

    有着一头白发的青年哼哼了两声,不依不饶地把自己挂在对方身上,手指去拉北原和枫的围巾,试图扯下来:“要是能够豁达地对待才不符合逻辑吧?北原。”

    “现实又不像是古典戏剧那样讲究逻辑,毕竟人类不是完全由逻辑构成的,不生气的话为什么要一定摆出生气的样子?”

    北原和枫没好气地敲了一下对方的脑袋:这也是为什么他和威廉相处的时候总感觉到不太适应的原因——对他来说,对方身上这种“刻意为之的虚假感”太严重了,严重到他都会产生一种自己正在看着戏剧表演的错觉。

    威廉盯了他几秒,像是猫一样,从喉咙里发出代表不满的嘟哝声,但很快就沮丧起来,那对漂亮的绿色眼睛都黯淡了下去。

    “这就是你为什么说我表达太戏剧化吧。”

    青年的声音一下子也变得丧丧的:“我知道我可能话有点多,抒情有点不分场合,还忍不住给自己的台词里面加描写,肢体语言比较多和浮夸,说话的时候包含的情感太明显……但我不仅写剧本,以前还是戏剧演员啊。”

    “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份职业病不仅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其实这个突然的情感转变也很有戏剧性质。

    北原和枫心里默默想着,但还没有情商低到说出这句话,而是伸手摸着对方的白发,感觉到对方的身子缩了缩。

    “别摸,我可没有允许你把我当成小孩子看待,所以你现在还没有资格摸我头发呢。”

    威廉嘟囔了一声,把头偏过来,看上去很不满的样子。

    北原和枫有些遗憾地放下手,但也没有什么被“自己被看不起了”之类的想法:毕竟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的话,对方的确有这个资格说这句傲气十足的话。

    而且对方的症状……

    能在这个文豪同位体纷纷走上“真理只存在异能范围以内”道路的世界里,硬是写剧本把自己写出职业病,不得不说,莫名让人心生敬佩与感动。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是因为你太过沉浸于戏剧的世界,所以思维被戏剧的表达方式固化了,所以不太适应正常人之间的交流?”

    旅行家想到这里,不由欣慰地在心里叹了口气,接着用尽可能委婉的语气向这位异常敬业的剧作家描述了一下自己的感受。

    “等等,你的意思难道是要我放弃写剧本?”

    然而威廉看上去比他还要惊讶,突然从这道罕有人至的小巷里转过头来,那对绿色的眼睛迷茫地眨了眨:“可是我除了写剧本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哦,我还可以欺负我们小镇里的那只狗子。”

    威廉口中的狗子是一条在埃瓦尔希尔小镇里面的一条大黑狗,有这一对特殊的红色眼睛,皮毛黑得发亮,蹲在黑夜里就是比黑夜更像黑夜的一天黑暗,看上去威严又凶猛。

    但是没什么用,威廉每次去剧院的时候都要去“偶遇”它一遍,然后笑呵呵地把地上的狗粮全部都拿走,再把对方粗暴地揉一顿。

    光是来到这个小镇不久的北原和枫就至少见到了七八次他们的“亲密相处”,其中还至少有六次那只黑狗想要夹着尾巴逃跑,但是被威廉一把子拽了回来。

    “你还是放过那条狗吧……实在不行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啊。”

    北原和枫想到那只狗可怜又凄惨的样子,又想到了对方委屈的“汪呜儿”“汪呜儿”的叫声,无奈地抵住额头,温声开口。

    “呃,哈哈哈哈。看情况吧,我觉得我现在已经有恢复了,至少日常说话不会用戏剧里大量的修辞、长难句和歌剧腔。”

    威廉对此只是发出了一段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声,但目光多看了北原和枫几眼,突然笑着岔开了话题:“对了,北原你知道吗?其实我们小镇里面还有绿色的狗哦。”

    旅行家挑了一下眉,第一时间就根据这个颜色联想到了……种花家的菜狗。

    但他沉默了几秒,放弃了在英国玩这个根本没人能接的上话题的梗,而是根据自己的常识,好奇地询问:“嗯?有人朝狗身上泼绿漆?”

    “为什么不能是全身都沾着草?”

    威廉疑惑地反问道,然后语气一下子严肃了起来:“以及北原,我们小镇里面没有朝狗泼绿漆的道德败坏分子。我们这里的人均道德素养很高的,至少比你去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高。”

    “这倒也是。一开始听到你们不欢迎外来人住宿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要被驱逐走呢,就像是驱逐流浪的犹太人一样。”

    北原和枫想起那么多人热情的样子,突然叹了口气,但脸上依旧是微笑着,露出十足的温和与柔软的模样。

    “流浪的犹太人?是因为嘲讽基督而被上帝惩罚不停流浪的那个人吗?可是我觉得北原你并不是那样会嘲讽他人的人。而且虽然你也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但是你的意志是完全自由的,你随时都可以停下。”

    威廉听到这个词后有些惊讶地歪了歪头,张口就说了一大堆话,最后才有些意犹未尽地做出了总结:“即使你似乎有点害怕停下来……”

    “如果要说的话,其实我更像是盐柱。”

    旅行家看着这个看上去不知道为什么又变得激动起来的人,呼出一口气,微笑着说道:“不过我指的是一本小说里‘流浪的犹太人’。”

    威廉把自己挂着的位置挪了挪,发出一个感兴趣的声音:“嗯?”

    “那是炎热得前所未有的一个月,死鸟一直落到人间来。小镇里的空气干燥又燥热,窗户上的纱窗被撞出大大小小的洞。接下来的内容我就记不清了。”

    北原和枫回忆着自己记忆里的《周六后的一天》,但最后也只是拼凑出了几个支零破碎的剧情,于是干脆只讲了故事的背景。

    “听起来是一个很棒的故事。”

    威廉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紧接着眼睛突然一亮:“北原,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写成剧本怎么样?”

    这得看这个世界的马尔克斯有没有写出这本书,否则你还要问他要版权。

    北原和枫默默地想着,但是考虑到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网络上转的时候也没看到哪个文豪的名字叫做马尔克斯,不得不遗憾地承认对方要么也换了个职业,要么还没有出生或者闯出个名堂。

    “放心,这只是一个灵感,我写出来的剧本肯定会有很大区别的。只有一个飞鸟掉到人间的要素相似,应该不算抄袭这个故事吧。”

    威廉眨眨眼睛,很快就明白了北原和枫的想法,嘴角很轻快地勾了一下,凑上去主动回答。

    “不过我才发现,你原来知道这么多有意思的故事!还有兴趣讲讲吗?期待的眼神。作为报酬,有什么要求都可以叫我做的!”

    北原和枫看了对方一眼,对身边这个人头上看上去软乎乎的白色卷毛有点眼馋,于是矜持地咳嗽了一声。

    “好好认真练习怎么改正你这个职业病吧。不要讳疾忌医,人毕竟是拥有社会属性的动物,总有一天你是要和别人打交道的。”

    旅行家的声音很温和,甚至带着点笑意,但是让威廉整个人都僵了一下。

    “可是改不了。”

    白发的青年郁闷地看着北原和枫:“我都不知道正常社交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也不知道哪里浮夸。而且就算是知道了,我也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下意识反应啊。沮丧的眼神。换个吧,这个我真的做不到。”

    他有努力地让自己稍微表现得正常一点,但是这一系列反应对他来说太过自然而然,以至于他想起来的时候什么都发生了。

    ——话说他刚刚嘴里是不是又冒出来了神态描写?

    “那就让我摸摸你的头发?”

    北原和枫歪了歪头,倒也没有强迫着对方改正这一点,而是略作思索后顺着对方的想法换了一个,笑着开口。

    “不行,这是尊严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反正不可以摸的!我摸你的还差不多!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

    这次威廉反抗得甚至还要更剧烈一点,甚至还警觉地捂着自己的头发跑到了一边,一脸的谴责。

    “十个。”北原和枫思考了一会儿,很认真地开口,“我可以用十个故事换一次,摸两次可以打个折,换二十五个故事。”

    “……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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