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哇哇!”

    几只渡鸦从十□□世纪复杂的古典楼房之间优雅地穿过,陆陆续续地落在最高的一个建筑上面站成一排,低下头看着人类。

    北原和枫就在下面,跟着在他前方指路的伦敦,有些艰难地翻过倒塌的房梁或者承重柱,目光扫过四周高耸的危楼,以及被奇形怪状的楼房挤压到显得异常狭小的天空。

    虽然这里是东区,但人却是罕见的少。

    四周也没有那么多随意摆放的垃圾废品,没有危险的裸露钢筋、扎在地上的碎玻璃渣,连无处不在的地下臭水都异常少见。

    只有大大小小铺满了地面的断壁残垣,在被取走了美丽装饰后横七竖八地堆满了地面,倾颓的钟楼上只存在着表盘和僵硬的时钟。

    但四周本来没有什么地方可说的墙壁上却被画着涂鸦,绿色的涂鸦。

    那些漂亮的颜料近乎是被人用有些浪费和任性的姿态铺上去的,在建筑物投下的阴影里保持着溅射的状态,如同在试图跃出死寂的那一刻被相机定格。

    是与四周建筑格格不入的美丽与鲜活。

    “这些都是王尔德画的吗?”

    旅行家低头看着这些看不出具体轮廓与描述的画,突然有了一种“自己朋友过了一年就成功进修抽象艺术”的错觉,有些好奇地问道。

    “我很满意他给我添上的新装饰。”

    在前面飞的伦敦落在一块断裂的墙壁上,扶了扶自己的羽冠礼帽,打量了一眼四周,从口中发出矜持的声音。

    这已经相当于承认了。

    北原和枫努力地抿了抿唇忍笑,视线触及到从那些高楼的房子里蔓延出的藤蔓,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它们并不算是涂鸦的一份子。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挑了一下眉,继续跟着伦敦的指引往前面走,一路上看到了更多更多的渡鸦从各个刁钻的角落冒出来,对他探头探脑地发出各种各样的叫声。

    “你好,你好。”

    北原和枫好脾气地和他们打招呼,结果被一只调皮的乌鸦俯冲下来啄走了两三根头发,气得伦敦飞起来啄掉了这个捣蛋鬼一撮羽毛。

    “这是我的宝石。”

    伦敦先生嘟哝着,没好气地看着四周很是桀骜不驯的渡鸦,跳到了北原和枫的头顶。

    ——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这可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

    “被私有财产”的北原和枫无奈地眨了眨自己的眼睛,很想告诉伦敦渡鸦的体重并不算轻,所以最好不要随便落在人的头上……

    但他最后还是很从心地没有选择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跟着对方的指示继续朝着前方走去,一边走一边好奇地问道:“贫民区人很少吗?这里看起来很少有人来。”

    的确没人。甚至大自然已经自由自在地让墙缝和地面上长出来了蓬草一样浅黄苍白互相交错的杂草,一如河畔边的芦苇,在风中翻出起伏的波浪和粼粼的水色阳光。

    “因为这里是渡鸦们主要的巢穴,附近的建筑状态也很危险,曾经倒了好几次。再加上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和落脚的地方,曲折得像是个迷宫,所以很少有人来。”

    伦敦拍了拍自己的翅膀,落在一处从阳台斜斜生长出的栏杆上,低头用褐色的眼睛看着旅行家,不急不缓地为着人类解释。

    接着伦敦像是又想起来了什么,把目光投向不远的一个角落,微笑着补充了一句:“除了你和王尔德。”

    北原和枫愣了愣,跟着对方的视线一起看过去,接着有些惊讶地睁大眼睛:“王尔德?”

    金发的画家就在不远处的一个转角,缩在角落里面闭着眼睛,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等等,这个家伙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够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窝在墙边上睡觉的?

    北原和枫皱了皱眉,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刚刚他都有一瞬间怀疑这里的是一具尸体了,毕竟活着的王尔德么……

    不是说他有洁癖,而是这个处处追求优雅的贵族实在不像是能干出这种事情。

    旅行家翻过中间堆叠在一起的砖石,跑过去有些担心地碰了碰自己的朋友,但很快就发现这个人大概是真的睡着了,仔细闻闻还能嗅到相当浓烈的酒气。

    是喝醉后在回自己住处的路上昏倒了吗?

    北原和枫迅速地得出了这个结论,眼神变得有些无奈起来,干脆抱住对方,帮这个人拍了拍衣服上面的灰尘,重新整理好衣襟,就和他以前照顾王尔德时一样。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这位任性的画家醒过来之后肯定要是生气的,说不定还要喋喋不休地烦他一个下午。

    在这样的语言攻势中,如果还有什么让人觉得安慰的话,那大概是王尔德只会对他在乎的人才会把这种攻击性表现出来。

    就像是那句话说的那样,猫猫缠着你咪咪叫地制造噪音是喜欢你,要是真讨厌的话,人家早就一爪子就挠上来了。

    “不过果然还是睡着的样子比较可爱……”

    北原和枫看着睡着后显得异常乖巧和安静,只是面孔上带着浓重疲惫的王尔德,微微叹了口气,将对方脸上的疲色抚平,这才笑着说道。

    他没有尝试白费力气地把一米九的王尔德抱起来,也没有打扰这个看起来很累的人,只是给对方睡的地方换了一个位置,顺便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和外套解下来,给对方披上。

    但很快,这位喝过酒的画家眉宇很快又皱了起来,缩着肩膀像是有些不安地往北原和枫的怀里钻了钻,直到被旅行家抱住才勉强安稳下来,只是嘴里偶尔还会冒出某些含糊不清的声音。

    北原和枫则是很耐心地再一次抚平对方的眉眼,把人抱在怀里,也没有管对方身上粘上去的颜料刺激性的味道和灰尘味,微微闭上眼睛,和对方一起感受着东区偶尔经过的阳光。

    伦敦梳理自己羽毛的动作微微一顿,抬头看向这一幕,接着像是突然有了决定,于是无声地拍动了一下翅膀。

    有一阵风吹过。

    天上的云彩似乎离太阳稍微远了一点,阳光更加灿烂地照射到了这片大地上,把芦苇似的苍白野草照射得闪闪发光——就像是渡鸦最喜欢的闪闪发光的宝石那样。

    也照亮了四周本隐藏于阴暗处的涂鸦。

    北原和枫抬起眼眸,认真地看过去,眼睛中倒映出街头涂鸦特有的明亮颜色。

    “谢谢。”他的声音微微放缓,像是不想打扰还在睡梦中的那个人一样,语气显得异常柔和。

    伦敦突然想到了吹过泰晤士河的晚风,于是微微抖了抖自己脖子上面的羽毛,让自己的脖子看上去膨胀了一圈。

    “没事。”它很矜持地挪了两下爪子,说道。

    北原和枫勾唇笑了一下,接着偏了偏头,橘金色的眼睛看向更远的地方,似乎想要从那些泼洒而出的颜料里寻找到画家作画时的某些心情,看到更多有关于这幅画的信息与全貌。

    无边无际的绿色,攀援而上的绿色,肆意挥洒出的绿色,细腻处就像是泰晤士河畔天鹅绒羽的绿色,还有月亮……绿色的月亮。

    它在最高处,在钟楼的侧后方。

    那是盈润润的绿,带着灰色的质地,在已经掉色的钟塔上很柔和的明亮着,如同大地上残破的灯塔,其中的火焰正在如水般的燃烧。

    旅行家有些出神地看着,觉得这个月亮看上去像极了一首诗,也给他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触。

    “我有时候会猜……他在画都柏林。”

    伦敦似乎注意到了北原和枫正在看什么,微微抬起头,声音温和地解释道:

    “都柏林是一汪绿色的明月,它在每一条河流里,在每一个井口里,在每一碗清澈的水里,也在每个都柏林人的眼睛和梦中。”

    “但是他应该从来都没有见到过都柏林。”

    渡鸦似乎犹豫了一会儿,轻声开口道,语气连它自己都有点不太确定。

    是的,没有人见过都柏林。因为它本身就是水中之月,镜中之月,是城市意志这种虚幻存在中更加虚幻的存在。

    但王尔德的的确确画出了那一轮月亮,碧绿色的,莹润得像是从水里刚刚打捞出来。

    “也许因为他是王尔德。”

    北原和枫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温声地开口,垂下眼眸看着怀里睡去的画家,橘金色的眼睛里似乎流淌过了叹息:“而奥斯卡·王尔德一向擅长创造美的奇迹。”

    伦敦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只是在太阳光线下默默地注视着那一轮月亮,好像那抹碧绿的色泽有什么莫大的魅力一样。

    直到旅行家怀里的那个人发出带着醉意的含糊声音,手指拽住身边人的袖口,流露出将要醒来的样子。

    “王尔德?”北原和枫用手指试了试对方额头的温度,轻声喊对方的名字,结果得到了画家更加不清晰的抱怨,于是也只好耐心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画家才终于有了一点清醒的意识,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最后一把子将旅行家拉进了他的怀里。

    “北原……”

    他眯着自己的双眸,口中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像是抱着一场梦一样地抱着自己的朋友,声音听上去有种断断续续的梦幻感。

    北原和枫愣了愣,没有阻止对方的动作,而是任由对方抱着自己,同时安抚似的拍着对方的后背。

    “北原,北原,北原。”

    画家把脸埋在旅行家的肩上,发出一声疲惫不堪的叹息,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着对方。

    旅行家有一瞬间觉得他要哭了。

    但是王尔德没有哭,他很快就让自己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下来,只是身体还是微微颤抖着的。

    “我们是不是到都柏林了?”

    画家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突然问道。

    ——他的声音里有哀求。

    北原和枫没有说话,只是手指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之而来的就是突然涌上心头的、那些最复杂难言的情绪。

    他为要不要说出真相陷入了罕见的犹豫,但还是很快就下了决定。

    “……我们在伦敦。”

    旅行家闭上眼睛,用很轻的、笼罩着梦和雾气的声音开口:“伦敦的东区。”

    “……”

    王尔德愣了愣,手指下意识地扣住北原和枫的衣袖,接着朝四周望去,宿醉后的记忆一点点地流回大脑。

    “这样啊。”他有些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对翡翠绿色的眼睛。

    接着画家便露出了一个无奈的微笑,松开手往墙边退了一步,对北原和枫不好意思地哈哈干笑了两声:

    “我刚刚一睁眼看到的就是很明亮的光线和绿色……还以为自己是在爱尔兰呢。哈哈,北原你应该不会觉得我脑子出问题了吧?”

    “当然不会。”

    北原和枫看了他几眼,最后有些头疼地叹了一口气,干脆把人直接捞到了自己身边:“毕竟你还没有把画给我画完呢。”

    王尔德身子微微一僵,无辜地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画?什么画?我觉得画画实在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情,我决定以后要改行去做服装设计。你看,我这几天就帮贫民区里的一个人专门设计了一套服装——实在是他之前的打扮太难看太不艺术了!”

    北原和枫戳了戳王尔德脸,戳得画家脸气鼓鼓的才放下手,眼里泛起一丝笑意:“那你的意思是,我以后就没有必要当你的模特了?”

    “谁说的,反正我没说。”

    画家一下子睁大眼睛,把旅行家往自己怀里面拖了拖,小声地补救道:“但如果是为了美人和美景,画上那么一两副也不是不可以。”

    “噗嗤。”

    “北原!不准笑!小心我咬你!”

    “没笑,我真的没笑。你离开这里之后要干什么?去找道格拉斯先生吗?”

    “谁要去找波西那个混蛋啊!他性格没有你那么温柔,眼睛没有你那么明亮,也没有你有礼貌有涵养——虽然我觉得你们两个在冒犯我上简直是半斤八两,反正我才不要找他呢!”

    北原和枫诧异地挑眉:“你失恋了?”

    王尔德的表情一下子郁闷了起来,小声地抱怨道:“你就不能以为是我甩了他嘛。”

    旅行家默默地盯了王尔德几秒,盯得画家咳嗽了好几声。

    “好吧。”他目光漂移了一下,红着一张脸说道,“就算是波西再怎么样,我都喜欢他啦。就算你很可爱,我也不会变心的!”

    “真难得。”北原和枫感慨了一句,接着很真诚地说道,“所以您能够不要趴在我的身上,下半身故意贴得我那么近吗?我真的会做出一点应激反应的,而且……”

    “而且你可比渡鸦重多了。”

    伦敦在边上抖了抖羽毛,说了句人类听不懂的鸦言鸦语,接着便摇着头飞远,只留下两个人类在这里。

    作为一方大国首都的城市意志,它每天可是很忙很忙的。

    北原和枫看着远去的伦敦,伸手拉住王尔德的手指,笑着说:“我今天和朋友约好有一个下午茶,你打算去吗?”

    “你怎么又有朋友了……好看吗?”

    王尔德酸溜溜地哼哼两声,但还是很遵从内心的问道。

    旅行家忍住笑,言简意赅:“美人。”

    画家瞬间就满意了,并且突然觉得北原和枫多亿点朋友根本不算什么大事,毕竟北原的朋友就是他的朋友——只要够漂亮就行。

    高兴的画家自然就开始和自己的朋友叽叽喳喳地说起来自己最近发生的事情,恨不得把伦敦发生的每件“大事”都塞到北原和枫脑袋里。

    “北原,你知道我在这段时间里面到底想了什么吗?我终于明白了,幸福这种东西就是最毫无必要的东西,也是完全不需要追求的。享乐,只有享乐!只有身体片刻的欢愉。”

    北原和枫在边上听着,王尔德则是用欢快的语调喋喋不休,两个人一起走在伦敦东区的街道上,而阳光照耀着他们。

    “我们有欲望,我们便去满足,如此我们便称心如意。”

    画家垂下眼眸,翠绿色的眼睛里倒映出耐心地听着他发表疯言疯语的友人,微笑着在对方黑色的头发上落下一个吻。

    类似于艺术家在缪斯女神手背上的一个吻,一种喜爱与尊敬,也有朋友间的亲昵。

    “我把很多很多的钱丢出去,我和贫民区的孩子聊天并把口袋里的钱到处丢,他们也认识着我,每次看到我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

    王尔德似乎小声地快速地说了一个单词,但在北原和枫反应过来前就微笑起来,并且很得意地大声宣布道:

    “我要败坏这座城市的道德风气!”

    他知道享乐主义很糟糕,糟糕到让人痛苦,但王尔德永远无法停止这种奢侈的浪费,因为能够学会节制的人不是王尔德。

    “你明明知道给他们那么多钱不是好事。”

    北原和枫侧过头,对之前的那个吻没有什么表示,而是有些无奈地说道。

    “有钟塔在,伦敦死不了人,顶多只是又把钱花光而已。而且,难道北原你以为我会是一位好人吗……不,美和善并不是一体的,美有时候反而会跌到恶的怀抱里。”

    王尔德歪过头笑了一声,似乎又有点醉,又或者说是在仗着朋友的纵容肆无忌惮地任性,那对漂亮的翡翠色眼睛里有着灿烂的光:

    “北原,我不想吻你的唇,因为我可怜的脑子里全部都是波西和他生气的模样,这就是美与恶的证明。可我爱他,我甘之如饴。”

    “我知道。”

    北原和枫很耐心地回应,抬头看过去,橘金色的眼睛里是清澈的温和,语气很轻也很笃定:“我知道。”

    ——这是一个算不上多好的回答,因为天才和孤僻者总是近乎固执地认为没有人能够理解自己,凡是说出这句话的人都是傲慢的讨厌鬼。

    但是对于见过北原和枫的人来说,这其实是从来不需要怀疑的一句话。没有人会怀疑旅行家不够了解他的朋友。

    “王尔德先生的罪恶是发现了他的罪恶的人强加给他的。”

    旅行家这么笑着说,接着拉住画家的手,看向远方。

    他不会去质疑王尔德的选择,不也会去强迫对方改变自己的想法。旅行家从始至终都相信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拥有做出自己选择的权利。

    而且与其说是王尔德罪恶,倒不如说每个人都能看到王尔德身上的自己。

    年轻的、任性的、虚荣的、奢侈的、蔑视道德的、不愿意承认思念的、追求他人不理解的美的、追着别人看来完全不值得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的自己。

    画家是一幅画框,是一面镜子,是水面,所以他的灵魂能照出都柏林水中的月亮。

    “走吧。还有下午茶呢。”北原和枫用轻快的声音说道,“今天的天气可难得的好。”

    “是啊。”王尔德抬头看着天空,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有点像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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