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将名叫赵玦,贫民子弟出身,二十九岁,他这样毫无背景的人在这个年纪能爬到这个位置,自然是个聪明人,然而,谅他如何聪明,也无法解开现下的困局,

    城门,开还是不开,

    不开城门,他们只有三千守军,面对赤麟军疯狂的攻势,支撑不了多久,城破之时,等待他们的就是赤麟军疯狂的报复,不光是他们,全城的百姓都得直接面对这群失去理智的野兽的怒火,可开了城门,如今最有望继位的是太子,太子想要斩掉诚王的胳膊,他怎么能跟着唱反调,就算今日他背叛黄剪投靠诚王活了下來,日后太子会放过他吗,一句襄助反贼就能诛了他的九族,

    开不开都是错,

    归晚瞧着他纠结的脸色,微微冷笑:“这郴州城本就无天险可守,若黑羽军的主力想要驰援,早就來了,可如今已经过了三日了,你可知为何现下都沒有援军的消息吗,”

    这三日,他发出了四份求援信,最近的城池离郴州城不到百里,从官道急行军不过半日就能赶到,为何不见援军,这是这几天赵玦一直在想的问題,如今,面对被关在城外的赤麟军,他似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

    “你猜得沒错,这郴州城朝廷早已经是弃子,更确切地说,它是祭品,逼反诚王的祭品,”

    赵玦只觉得咽中发干,他艰难地道:“可是这城中还有五万百姓……”他说不下去了,一将功成万骨枯,为了成王霸业,永绝后患,区区五万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

    黄剪故意激怒赤麟军,逼他们攻城,等双方两败俱伤之时,南楚大军刚好趁虚而入将他们一网打尽,所有人都会认为赤麟军和郴州城守军寡不敌众全军覆沒,

    就算他们沒死成,赤麟军今日的举动,也坐实了谋逆的罪名,一支叛军,太子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它消灭,

    “你们再斗下去,等南楚大军一到,城外的赤麟军和郴州城都会一起被人连锅端,出云国不过是丢了座无关紧要的城池,损不了朝廷多少颜面,一旦太子登基,今日的真相不会有人知晓,太子素來仁厚,他定会为你们这些为国捐躯的英灵撒一腔同情泪,并好好抚恤你们的家属的,”归晚云淡风轻,可说出的话却如利刺字字见血,

    赵玦面如死灰,他原本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援军听到消息能赶來,如果援军能來,他们最多只需支撑半日,半日之后,他们就有救了,可如今,他却被告知,朝廷已经放弃他们了,沒有援军,沒有后盾,他现在终于能体会到城墙下面的赤麟军愤怒绝望到近乎凄厉的痛楚,

    那种痛,把他生生劈成两半,一半是滔天的怒火,恨不能杀尽那设计了这场骗局的始作俑者,一半是深沉的无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副将,知道真相,他又能如何,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也曾踌躇满志,想要建功立业,也有一腔热血,想要保家卫国,为了出云国,他可以与南楚国的敌军誓死周旋,他可以青山埋骨,马革裹尸,可如今,他厮杀的却不是敌人,是自己人,他将流尽最后一滴血,却不是为了出云国,而是一个肮脏而龌蹉的阴谋,这场阴谋背后的牺牲,是郴州这一座曾经生机勃勃,美丽无双的城池,是城中数万百姓的性命,是他们引以为傲的军魂,是数万懵懂而热血的士兵的生命,

    “最糟糕的情况,也不过是一死,我真不知道你在怕什么,”归晚适时加了把火,

    赵玦一震,是啊,最多不过一死,他有什么好怕的,他定了定神,眼中划过一抹狠戾,向归晚一抱拳,正色道:“沐大人不必多言,赵某知道该如何做了,”

    天地不仁,可是即便是蝼蚁也有挣扎求生的权力,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凭什么能轻易地决定他们的生死,他不甘心,不甘心,他几步迈到黄剪身后,大吼一声:“所有人统统给我停手,”

    城墙上的士兵顿了顿,手上却沒有停,虽然他们也敬重赵玦,可黄剪毕竟是主将,

    黄剪冷笑一声:“赵玦,你敢造反不成,”

    回答他的却是透心的一剑,黄剪不敢置信地看着胸前滴着暗红色血液的血,他是军人,知道这样的血色正是刺破了心脏才有的颜色,赵玦,他怎么敢,怎么敢,

    不仅是城墙上的士兵惊呆了,就连城外的赤麟军也不自觉停下了攻势,

    黄剪的两名亲卫从左右两侧冲了上來,却被赵玦及其亲兵几剑砍杀,赵玦一剑斩下黄剪的头颅,厉声道:“黄剪里通外国,反间我等,现已被斩杀,你们还不快住手,”

    这一变故不说是城墙上的守军,就是下面攻城的赤麟军也愣住了,

    黄剪的亲信开始质疑:“你可有证据,”

    “尔身为副将,竟公然谋害主将,分明是跟赤麟军勾结,想要里应外合将我们一网打尽,”

    “杀了他,杀了他,”

    众人叫嚣得凶,真正上前的却沒几个,有点理智的人都明白,此时再闹了内讧,也只有死路一条,

    赵珏在军中多年,自然也是有亲信的,此时也不由分说地站在了他身后,两拨人壁垒分明,立时剑拔弩张起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黄剪通敌是真的,这几日我们的求援信都是被他拦下來的,”

    “前几日尚未有敌情就封锁城门,分明是想断了我们的粮草,困死我们,”

    “黄剪该死,”

    一石激起千重浪,其实黄剪的亲信们未必不知道即便死守城门也会很快被下面的赤麟军攻破,不过一时下不來台罢了,此时跟赵玦闹翻并不明智,何况现在黄箭已死,此时再计较这些也毫无意义,如何度过目前的难关倒是真的,

    今日之事,黄剪的亲信对他任意挑起事端也不是沒有怨言的,两军交战,阵前失利那是兵家常事,何况赤麟军是被夜半偷袭,损兵折将在所难免,他们之前一点口风都沒有收到,黄剪就一口咬定赤麟军通敌,并激怒对方,害他们惹上了这个大麻烦,

    不管赵玦的亲信给出的证据是不是真的相信,为了活下去,他们也只有姑且跟赵珏站在同一战线,打开城门应赤麟军进來了,

    一时间沒了人说话,那意思,是隐隐以赵珏为首了,

    赵珏也不是笨人,如果贸贸然打开城门,赤麟军定然会不管不顾地先泄了火再说,也只能找人说合了,最合适的人选,非归晚莫属,

    如今归晚的真实身份天下皆知,当年诚王在御前求娶她的事满朝文武至今津津乐道,赤麟军连州牧的面子都未必卖,归晚的荀阳商会却轻轻松松地能调遣五百人,如今她又不惜犯险为赤麟军正名,要说归晚跟诚王,跟赤麟军的关系不好,谁都不会相信,

    被他殷殷望着,归晚叹了口气,谁叫她一时心软惹下这么个大麻烦,如今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林序可在,请上前一步说话,”清越的女声在这鲜血弥漫的两军阵前显得格外突兀,连赤麟军的肃杀之气都为之一缓,

    早在城墙上起了内讧之时,林序便勒令赤麟军停下了攻势,他一眼就看到了城墙上那一袭素衣,敢在两军对垒时站在阵前的女子,除了她,还有谁人,

    “沐大人请讲,”

    归晚朗声道:“黄剪诬陷贵军通敌,现已伏诛,然受他蒙蔽的守城将士无辜,他们只是受其蒙蔽,城中百姓更是无辜,林大人,以为然否,”她根本就沒有为赤麟军正名的打算,只说百姓无辜,

    这哪是劝和啊,完全是你们爱进不进,不进拉倒的高傲姿态,

    赵珏懊恼得要死,他之前沒跟归晚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她的性子,这,哪是个说客啊,完全就是个姑奶奶啊,再不情愿,也该先说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力证赤麟军沒有通敌才是啊,这般轻飘飘的一句话,不是火上浇油,激怒对方吗,早知道还不如他自己來了,

    如今后悔也沒有用了,势还是要造的,他抓准时机从城墙上丢下黄剪的人头,算是给赤麟军一个交代,

    就算是劝和的话,也说得这么沒有诚意啊,林序高声道:“自是如此,林某谢过诸位高义了,我全军上下愿立下军令状,保证秋毫无犯,”归晚自然有高傲的资本,这个台阶,他不下也得下了,再僵持下去,他们赤麟军就变成真的叛国通敌了,

    就这样,城墙上的守军面面相觑,他们觉得棘手无比的难題,归晚就这么一句轻飘飘甚至有些敷衍的话就解决了,

    直到城门打开,赤麟军鱼贯入内,守城的官兵们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随着赤麟军一同进入的,还有蜂拥而入的大批的流民,把这个不大的城池挤得满满当当,街上人满为患,无处不充斥着鲜血与腐臭的异味,幸而多日无雨,天气也不算冷,众人席地坐在大街上也能得以休憩,

    赵珏咬咬牙,拿出了剩下不多的粮草招待了赤麟军,跟林序商量道:“城中封锁近半月,已无多少余量了,”

    林序点头,太子一党的阴谋他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既然决定以郴州城为代价让他们去送死,又怎么会准备多余的粮草给他们,

    郴州城并非雄关,即便两面环山,却不是易守的地形,与南楚大军正面迎上,失守只是早晚的问題,

    “准备让城中百姓转移吧,”林序沉吟良久,轻声道,存粮将尽,多耗一天就多一分危险,何况,南楚大军可不会让你耗着,

    “这恐怕……”赵珏说不出下面的话來,不战而弃城,一旦遭到弹劾,那便是死罪,可是,如果注定是死局,他们还要让满城百姓陪着他们一起送死吗,

    各里正开始告知各家各户准备逃难,如今离开了这里,他们将在何处落脚,以后能不能活下去,城中哭声一片,整座郴州城都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

    除了在城墙上轮守的官兵,其他的士兵都抓紧时间养精蓄锐,林序却出现在归晚落脚的客栈,他身上仍是那身厚重的甲胄,因为多日未曾休息,眼底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世事果真难料,想不到我最后可以话别的人竟然是你,”

    归晚微微讶异:“你要留下來,”

    她果然是聪明绝顶的,不消多言就立马能知道他的意图,林序微微一笑,那一身带着血腥气的甲胄也掩不住从骨子里偷出來的清润,这样的京城贵公子,本该手拈棋子,闲落灯花,春來杏花落满肩头的,而今他的铠甲上却积满了铁锈般的暗色鲜血,原本清朗的嗓音也因为疲惫变得黯哑:“下一个城池中,沒有另外一个沐归晚,”

    他说得随意,归晚却是心头一颤,

    最近的城池相距不过百里,即便带上这么多百姓,只要抓紧时间,是能赶在南楚大军之前抵达的,可是,他们都清楚,黄剪既然能够污蔑他们通敌,黑羽军能迟迟不驰援,那证明李宴楼就是太子的人了,

    这次他们能顺利进入郴州城,得赖于归晚相助,那下一个城池呢,再吃一次闭门羹,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了,还是拖着这么多百姓一起死,他不敢赌,赌下一个城池中,还有一个本性善良,心系苍生的沐归晚,

    何况丢了冀门关,赤麟军已是如履薄冰,如果再弃城而逃,即便以后洗去了通敌的污名,也将被永远钉在耻辱柱上,他们需要一场胜利,亦或是一场壮大的牺牲,來打破太子一党的阴谋,

    归晚一时之间五味杂陈:“你甘心吗,”林序最大的愿望就是辅助诚王上位,振兴林家,如今,愿望一个都沒有达成,他怎么甘心就此放弃自己的生命,

    “林家林序,在朝中并非无名之辈,只有我挡在最前面,才能挡住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何况我是主帅,舍我其谁,”

    归晚心头酸涩,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今日一别,就是死别:“为了北悦宁,你不惜一死,你就这么相信他能坐上那个位置,”

    林序轻笑:“不能又如何,太子看起來温和懦弱,下起手來倒是雷厉风行,先是骗悦宁进京,再是趁着赤麟军大败,诬陷我们通敌,轻轻松松就把我们打入了尘埃里,我们输了也不算冤,若他对上南楚也能有这样的魄力,皇位就是他坐了又如何,”

    归晚闻言也是一笑:“北悦宁只怕不是这么想的,”这两年,北悦宁行事越发躁进,早就沒了之前的雍容大度,可见他对那个位置的执着,

    林序笑了:“不过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罢了,黄剪有一句话倒是沒说错,我们出云国确实出了叛徒,那日晚上南楚偷袭之前早就把我们的管卡暗哨摸得一清二楚,几次伏击我们,也是占了地利,恐怕我们的边防图是落在对方手上了,”

    如果赤麟军不是被一举拿下了冀门关,通敌之事也就成了子虚乌有了,这环环相扣的设计中,边防图成了其中的关键,然,边防图是何等重要,除了一军主帅和皇帝,就是太子也未必清楚,把边防图给南楚国的究竟是谁,

    归晚抬头望着他,笑道:“林序,都到这时候了,你还绵里藏针,真是叫人索然无味,”

    庆昭帝对几个儿子都极为防备,怎么可能让太子有机会接触到边防图,除了皇帝本人,能拿到那个东西的,也就只有神通广大的右相大人了,

    因为归晚的关系,林千夜看北悦宁不顺眼,北悦宁被迫进京,也有他的手笔,如果说林千夜为了陷害北悦宁而送出了边防图,以他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倒也说得通,

    “你不在意,”

    归晚的脸上毫无波澜:“正如你所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是帮着太子争权夺利罢了,即便真是他做的,又如何,”

    林序捏了捏眉心,笑容有些疲惫:“是我枉做小人了,”

    归晚不语,

    “辛蔷薇,”林序沉下了声音,见归晚抬头看他,他宛如宣誓般郑重道,“若有來生,愿你我能成知己好友,”

    “我以为,今生我们不是朋友,却至少是知己,”

    林序脸上的笑蓦然绽开,宛如清荷,他不再多言,转头大踏步离去,消失在充斥着血腥与绝望的暮色中,背影始终挺拔如修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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