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宬从刑部出来时,发现夜已深沉,天上不见一颗星子,连弦月都起了毛边。
他收回目光,走在皇城甬长的宫道中,问:“落落还在清华宫?”
赵一提着灯笼走在前面,闻言,点了点头,“是。晚食是苏姑姑准备的,特意加了一道红豆糕,听说吃得挺高兴。四喜陪着看了殿下寝殿内的琉璃灯,还玩了鲁班锁,下午还小憩了半个时辰。”
封宬听着露出几分笑容,又朝前头看了眼,“接她来朱雀门,我送她回平康坊。”
“是。”
赵一应声,朝一边点了点头,便有个黑影自暗处快速离去。
封宬走了几步,忽有一阵风自宫道前头吹来,拂过他的肩头,往身后传去。
他脚下微缓,侧目,看向太极宫的方向。
肩侧传来小甯有气无力的低声,“父皇身上的妖气更重了。”
小甯自下午就一直跟着他,就为了去太极宫见一眼遇袭受伤的景元帝。
封宬奉水的那一刻,让她十年来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了曾经那般疼爱她的父皇。
封宬双目中的寒意早已褪去,云落落赐予他的短暂力量也已消失,并不能看见那些邪秽之气。
他没说话。
又听小甯道:“不仅妖气重,还有尸毒。而且方才就近一瞧,我看着父皇的阳火似乎都不那么旺盛了。怎么会这样的?”
封宬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小甯趴在他的肩头,鬼火丧气地飘在头顶,“按理说,父皇乃真龙天子,邪秽轻易是不会沾身的。这个样子……我只怕父皇寿元受损啊!”
她迟疑了下,又看向封宬,“小三子,要不……找个机会,让小道姑……”
没说完,被封宬清淡平和的声音打断,“阿姐。”
小甯鬼火一抖,不知为何,就突然想起先前在镇狱里的那一幕。
猛地坐起来,“我知道我知道!小道姑这样好的女娃娃,我也不会心狠地逼她进皇宫这样的泥潭里头。可是父皇……”
她小心地‘看’了眼封宬,“咱们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封宬没说话,他看着前头深长的宫道,在微弱的宫灯下,愈发显得幽暗而阴森,像是要通往未知的幽冥之处,在他年幼无助的岁月里,长久地笼罩在他惊惧生怖的梦里头。
他再次轻缓开口,“阿姐。”
“啊?嗯嗯!你说!”小甯连着应声。
便看封宬的目色融进了这片暗夜里,深暗得,叫人心惧。
“我绝不会把落落,拱手让给任何人的。”
小甯鬼火轻颤。
镇狱那间昏暗的审讯室内,封宬站在血泊里,幽艳宛若妖鬼的脸,若隐若现。
……
太极宫内。
“咳咳咳!”
王鹤急忙上前,从一个瓶子里倒出两枚丹药,送到景元帝跟前。
景元帝接过,放入口中,和着嘴里血腥的味道,直接吞了。
王鹤又连忙端上茶碗。
他就着喝了一口,便摆了摆手,看向床边上站着的人,哑着嗓子问:“才从你母妃那儿来?”
封容一笑,上前,跪坐在龙榻边,伸手,替景元帝压了压被角,没说话。
景元帝叹了口气,又问:“她如何了?”
封容收回手,无奈地笑:“发着疯呢。”
景元帝眉头一皱。
封容看了他一眼,“说三弟在暗中动了手脚,才让二弟变得如此地步。嚷嚷着要跟三弟同归于尽。”
景元帝沉了脸,“胡闹。”
封容笑了笑,“外祖父贪心太过,二弟又不懂事,她也是艰难。如今,两个依仗都没了,自然是要疯的。”
说着,看向景元帝手上的伤,还伸手撩开袖子看,一边轻声道:“父皇,这伤口,儿臣找人帮您处理吧?”
那明显被撕咬出来的伤痕里,青紫之色触目惊心。
景元帝看了眼那伤口,叹气道,“圣僧都无法的伤势,你找的人又能如何。罢了,总归不伤性命,让圣僧慢慢地治吧!”
封容笑,歪着脑袋拉住景元帝的手,亲昵如稚儿地说道,“父皇,儿臣最近碰见了一个十分有趣的人。”
“哦?”景元帝跟着笑了,面上露出几分倦容,“是么?容儿终于有中意的人了?是哪家的子弟?父皇给你赐婚。”
封容弯了明媚的眉眼,却摇了摇头,“她的医术很好,等我同她相识了,让她给父皇请脉。”
景元帝笑开,“是个会医术的?倒是也不错。要是身份贵重的,只怕是要欺负你,不如那些身家浅薄的,也能敬重你些。”
又拍了拍她的手,“那父皇可就等着了。”
说笑着,景元帝的眼皮子就慢慢地沉了下去。
封容抬头看着他。
直到他彻底昏睡了过去后,也没站起来,依旧拉着景元帝的手,朝身后道:“出来吧!”
一张森白面皮狐狸眼细长如妖的脸从槅扇后探出来,嘻嘻一笑,来到龙榻边。
一眼看到景元帝的伤口,‘啧啧’摇头,“二殿下可真够狠的。瞧这给咬的,真龙天子啊!”
话语里常有的讥弄嘲讽,不是空虚子又是哪个?
封容面无表情地问:“可有治疗之法?”
空虚子走过去,凑近到伤口前细细地闻,然后忍不住笑了。
反过来问封容,“荣华公主殿下想要个怎么疗法?”
封容看过来。
空虚子狐狸眼上翘,面部怪异而瘆人。
“有圣僧的法子。也有公主殿下的法子。全看您付不付得起诊费了。”
封容默了片刻后,忽而勾唇一笑,从袖子里,掏出一枚嫣红如血的红宝石,往空虚子脚边一丢。
空虚子原本气定神闲的神态顿时一变!狐狸眼死死地瞪着脚边那颗在宫灯下闪着瑰丽光泽的宝石!
便听封容的笑声在安静的宫殿内,轻慢地响起,“无意间得到的小玩意儿,不知可够做诊费了么?”
空虚子弯下腰,良久,终是伸手,将那鸽子血的宝石捡起。
然后,抬头看封容,“你要怎么做?”
封容跪坐在龙榻上,看着虚弱的景元帝,笑道,“我要父皇康健。”
那便是要跟空心对着干了。
空虚子攥了攥手里的红宝石,脑中一瞬闪过当年父亲挥舞大刀在院中操练时刀光划过的流彩。
诡异地扯了扯嘴角,“公主殿下,还真是——算无遗策。”
“过奖。”
封容轻笑,转过头来看她,幽声轻慢,“不及……大小姐,忍辱负重。”
槅扇外。
王鹤垂着头,静如木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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