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那夜从郁蓼山回来后,又过了一段时日。

    飔音已将泥土手作好各样式、各尺寸的土盆;又在霖源选了一处小山丘挖洞,修建了一座窑炉,用来烧制陶器。

    花盆烧了很多,余下一些紫砂泥,飔音养花闲暇之余,花了些精妙心思,捏了两枚玲珑小巧的紫砂壶,分别在两个壶身刻上精细流云纹和莲花纹。

    壶仅巴掌大小,内藏无尽容量,可载江河湖海。

    她为之命名“乾坤壶”。

    流云纹乾坤壶底,篆了细微的“玉冠珠”字样。

    莲花纹的留在霖源府邸使用,刻字那枚打算给阿玉捎去飖虚使用。不过却因花房中突然闹老鼠,她驱鼠耽搁,忘了给他传送过去。

    这期间,她用药已有月余,脸上疤痕退了一层皮,初时有些肿痛。

    这痛感一如当初脸毁之时,吓得她直奔药师宫找风旻说明情况。

    风旻细细观察了她的脸,笑嘻嘻地回答“痛就对了。”

    痛后疤痕才会有溃烂,届时再将腐肉割掉,用药水十天一清洗,清洗过九次,然后等它自行生长出新肌,如此才是大功告成。

    “只是,这过程的疼痛程度一次比一次更为剧烈,不亚于你受伤时的痛楚,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风旻满脸心疼地拍了拍飔音,体贴的配了一瓶止痛药丸。

    “一粒止疼效果应是不够,可以多吃几粒。”风旻又特意强调了一句。

    “我岂会是怕疼之辈,”飔音罢了罢手,问“只是这过程,大概要多久”

    “少则半三月吧。”

    她仰天长叹,我真的太难了。

    霖源入冬之时,飔音的左脸开始出血水,逐渐溃烂。

    外头风高怒号,雨雪霏霏,她脸上伤痕溃烂,痛意灼灼。

    飔音见状抿了抿唇,连夜备好医刀,止血棉纱,消毒药等。

    她净手吞了颗止疼丸,想起风旻说一粒止痛效果不佳,于是又咽了三粒。

    她的府邸没有镜子,信手引屋外湖中之水,凝结了面巨大水镜嵌在整面墙上。

    画良嬷嬷是只年迈的玄武,一到冬天就易疲乏,常常化为原型藏起来冬眠。

    她已经睡了好几天了,飔音不好吵醒她来为自己动刀,于是自得自己动手,她依着风旻教她的手法,对着镜子,生生割下自己脸上腐肉。

    她先用刀尖将边缘划开,一刀一刀,冰凉刀锋贴着肌骨,让她战栗。

    她的手不可抑制地颤抖,脸色和唇色都异常常苍白,额上已沁满密密麻麻的汗珠。

    脸上的腐肉被刀刃剥裂分离……

    疼。

    每一处神经都撕裂的疼。

    这些年日子过的太平惯了,这副身子竟也养的娇贵了起来了。

    很久没受过伤,她让有些忘了从前战场上,是如何忍下的各种伤痛。

    飔音紧紧咬着银牙啐道“风旻你这个骗子……都拿的什么过期止疼药给我。”

    此时,远在药师宫,刚躺下盖好被子,准备安寝的风旻,忽然打了个喷嚏。

    飔音咬破嘴唇,隐忍着疼痛强撑,稳住颤抖的手,握着医刀继续剔除腐肉……

    所谓千刀万剐,大约就是这般了吧。

    疼啊……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割完,她大汗淋漓,已然浑身湿透。

    伤口血肉模糊,她全身力气也仿佛都被抽走,不知何时她已跌坐在地,倚着床榻借力给这道伤口擦拭药水,更深一度的疼痛侵入四肢百骸,蔓延至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飔音痛到整个身体都在抽搐,手中动作也受此阻碍,她异常缓慢的擦干净血水,敷上膏药,用纱布包扎好……

    整个过程,她硬是没发出一丝痛苦的声音。

    画良嬷嬷熟睡在隔壁房间,一夜安眠,没有听到一点声音。很多天后睡了一觉醒来,见到飔音时,方才知晓她对自己如此狠厉。

    对飔音既心疼又无奈,于是顿顿给她做补品,亲眼看着她喝掉才满意。

    接下来的几天,从颧骨到下颌这道分界线,让飔音在睡梦中极为难受,火辣辣的痛和痒,使她无法安眠。

    几宿难眠的她所幸掀被而起,提着剑,如风掠地般飘出了屋子,在夜间的雪地里,一遍遍的舞着剑法,以此转移被疼痛占据的大脑的注意力。

    茫茫雪夜,寒风萧萧,无星无月,一片幽深寂静中,惟有白衣,白剑,白雪,三白而已。

    她的剑光映照白雪,忽明忽暗的闪烁,身法流畅,剑式卓绝,行云流水间,偶然剑尖一点,挑起雪花,惊落一树银絮。

    许是接连几天未睡让她过于疲倦,许是数夜雪地舞剑让她着了凉,又或许是溃烂伤痕的连锁反应。

    总之,让昔日身强体健的飔音生了高烧,骤然病倒。

    她病中昏昏沉沉,被画良嬷嬷看到,硬要将她塞在被窝里休养,被窝温暖舒适,让她陡然生出些思念阿玉做的饭的欲望。

    想到饭,又想到花房中的一众花木,它们也不能饿着呀,于是拖着病体,仍日日去花房照料花木。

    画良嬷嬷不忍看飔音如此,劝她养病为重,未果。

    万般无奈的画良嬷嬷,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诶,婆子我老了劝不动你,自然有人能让你乖乖听话。”

    于是瞒着飔音,秘密传了个音,把远在飖虚的玉冠珠召回,让他来劝。

    ……

    四季如春的飖虚之境,浩渺烟云涌动,漂浮环绕在外,护着这方仙山福地,其内山峰延绵,草木葳蕤。

    这段时日,凌虚峰之巅,正在进行一场传统的试剑大会。

    此乃学艺完成,即将离开的弟子之间,最后一次比试,也是唯一一次夺得魁首,便能在飖虚榜上永久留名的试炼。

    名垂飖虚校史,是多数求学学子的追求与执念,不仅能光耀门楣,还能令自己一剑成名天下知。

    无相殿前的悬崖上筑起了云台,作为决赛赛场。

    悬浮在半空的云台周边,围满了从前几轮比试中刷下来的弟子,他们脚踏祥云,飘在空中观赛。

    都在纷纷猜测这场比试会进行多久

    是几天几夜还是数月半载谁又能一举夺魁,名动天下

    他们满心期待着这场惊心动魄的旷世之战,显然比台上的两位,更为紧张和兴奋。

    “唉,你觉得谁赢”一个青衣小童子,挤在最前面,拉了拉隔壁师兄的袖子。

    “当然是明夷大师兄了!他可是掌教唯一的徒弟。”隔壁师兄不假思索。

    “嗯嗯有道理!”他又挠了挠头,不解地问,“师兄我刚入门,有个问题想请教下你,为什么咱们掌教这么厉害一上神,为什么只收明夷大师兄这一个徒弟”

    那师兄神秘莫测地笑了一下,道“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每年都有好多上神啊上仙啊,想把自己孩子送入咱掌教座下,但掌教只以一个理由回绝。”

    青衣小童子好奇道“什么理由,师兄快说说!”

    “掌教说答应过别人此生只收一个弟子,那就是明夷大师兄。至于为什么只收一个弟子就没有谁知道了。”说罢,怅然长叹。

    青衣小童子恍然大悟,难怪自己被掌教拒收了!所以他才转入其他夫子门下。

    云台之上,一路过关斩将、畅通无阻的玉冠珠,正在与上一轮胜利的另一个佼佼者——掌教广贤上神的嫡传弟子明夷,进行最后一场比试。

    玉冠珠手持长剑,身姿矫健,飒沓磊落,面色泰然,一双眼睛极为柔和清润,烟青衣袍迎风猎猎翻飞,衬的眉间那粒鲜红如血的朱痣出尘绝伦。

    对面的明夷,望着玉冠珠内敛的气场,额上不由冒出些细汗。

    这位小师弟天资出众,又勤于学习,异常优越,五百岁始便以最小的年龄,超越一众师兄师姐。

    不仅如此,还因他眉间天生的朱痣,让飖虚乃至仙界刮起过一阵“以朱砂点额为美”的风潮。

    飖虚不少女弟子,纷纷额点朱砂效仿。

    他便对玉冠珠印象不太好,觉得一个男子容貌过于招摇,委实缺乏阳刚之气,令人不齿。

    如今面对着玉冠珠,见他光华内敛,清朗明净的气派,深觉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条他无法越过的沟壑。

    明夷已年过两万岁,早历第一道雷劫,成功飞升上仙,至今仍留在飖虚学艺,平日多在师尊的上善殿侍奉,极少下山与一干师弟师妹相处。

    自己比玉师弟年长太多,学业时间也比他久的多,若赢了还好,若输了,自己的脸面丢了不要紧,就是怕给师尊蒙羞。

    不知为何,师尊座下只有自己一个弟子,偏偏自己也算不上多么天资聪颖,但师尊却对众多想法方设法塞人,欲送他为徒的神仙都通通拒绝。

    他曾问过师尊,为何放弃其他更优秀的人为徒,偏偏只收自己一个徒弟,但师尊却说,他答应过一个人,一生只能收他一个徒弟。

    他再问答应了谁,师尊就缄口不言。

    他自幼在师尊教养下长大,识的第一个字是师尊念的,写的第一个字是师尊教的,学的第一个术法是师尊所授,连最称手的宝剑都是师尊亲手所铸……

    师尊对自己这般好,万万不能丢了他的脸面。

    明夷深吸了口气,愈看愈发觉得,玉冠珠的实力深不可测,又抬手抹了一把汗,心中念叨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先动。

    方狠狠吸了口气,提剑出击。

    玉冠珠不闪不避,挺拔如松,迎着扑面而来的汹汹剑气,手腕轻松一转,从容不迫的横剑格挡。

    明夷见此索性运出全力,招招狠绝,追击猛攻。

    玉冠珠只守不攻,见招拆招,让了明夷几个回合。

    而后他才凝聚力量,裹挟了万里流云,化作千万云光剑影,环绕在身,银光流转。只待他手中宝剑挥动,万道云华剑气便会以气吞山河之势攻向前方。

    台下一片吸气之声,他竟然炼成了“万象归剑诀”。

    万象归剑乃飖虚开山祖师,圣武元君所创,能因地制宜,将自然万物为之运用,化为战时的神兵。

    这一辈的弟子,没有几个人炼成。

    却在这时,他突身形一晃,僵硬了一下,淡然的脸上瞬现凝重之色。

    见他脸上肃然,台下观众有了骚动,才觉这一场比试有了看头,好戏就要开始,玉冠珠要反击了。

    他们凝神屏息,静待着他出手。

    只见玉冠珠手腕一转,蓦然收起长剑,周身的万千云光剑影刹那逸散,复返浮云之态,在半空涌动。

    他竟收势。

    这诡异的场景,让台下观赛弟子议论纷纷。

    有激动的“玉师弟收剑,这是要赤手空拳应战啊!”

    有夸赞的“厉害了,竟然不用武器比试,真是够自信。”

    有阴阳怪气的“可恶,这算什么看不起我们大师兄吗?”

    有不屑的“此子狂妄,竟如此自负。”

    有悄悄打赌的

    “玉师弟赢定了!”

    “我压玉师弟赢!”

    “嗯嗯,我也压玉师弟赢!”

    “我压大师兄赢!”

    “我也觉得玉师弟更厉害,但大师兄有恩于我,所以我压大师兄赢!”

    ……

    然后他们看见了——日后被列为“飖虚四大未解之谜”的一幕

    静静待在原地的玉冠珠,收敛战意,依旧不闪不避……而后胸膛倏然被对面的明夷,凛冽剑气重重一击,摔倒在云台上。

    瞬间,台上台下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他们都与台上的明夷大师兄出奇一致的,满脸不敢置信。

    这,这就比完了

    刚开始就结束,玉冠珠竟如此轻易就败了!

    众人惊讶之即,玉冠珠已飞下云台,朝掌教广贤上神及诸位师长夫子一拜,朗声道“弟子家中忽有要事,恳请下山一趟。”

    话音未落,便化作流光一闪,急急离开飖虚。

    留下一众云里雾里的观赛者,目瞪口呆,满腹疑虑

    只要眼睛不瞎,都能看出他是刻意不挡不避。

    他一心求败,为的是匆匆结束比赛离开。

    让他能毫不犹豫舍弃唾手可得的美誉,和飖虚第一剑的称号。

    是因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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