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京兆府高大人离开后,太子并未着急,回东宫先让小顺子寻了一双干净的靴,才套了一只脚,乾武殿的魏公公便来了。
“太子殿下,皇上有召。”
唐家通敌案今日定案,顾三公子一敲鼓,皇上怎能不知道。
太子出了东宫,刚上撵轿,高公公也回来了。
随行跟在了撵轿边上,一双腿将袍摆荡得“扑扑”响,压低了声音挨着太子禀报道,“殿下,康王爷进了宫,似是为了唐姑娘。”
适才明公公到太医院请完太医,人还没走出甬道,迎面便遇上了康王爷。
“还击鼓鸣冤?本王活了这么大岁数,何曾受过如此冤枉,本王想要女人,用得着去劫?唐家如今是什么样?通敌的叛|徒!唐家姑娘即便有天仙的姿容,本王也不会行如此愚蠢之事,今日本王非得让皇兄评评理”
高公公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
唐姑娘莫名失踪,迟早会暴出来,他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昨儿唐姑娘进宫之前,殿下必定也想好了今日的对策,“康王爷已经去了御书房见皇上,唐姑娘先前住的那院子,奴才倒是照着”
明公公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太子从撵轿上探出个头来,笑得格外温和,“唐家姑娘莫名失踪,国公府顾三公子,康王府康王爷,不惜闹到了公堂上,一个斩钉截铁地说人被劫持了,一个矢口否认,莫非公公知道唐姑娘此时人在哪?”
明公公脚下一个没跟上,差点绊了个跟头。
抬起头神色呆愣地望着太子渐渐前行的撵轿,半晌才回过神。
什么脸面,什么王法公道
他活的岁数还是太短了。
乾武殿内,皇上坐在上位,一面吃着吴嫔剥来的葡萄,一面听康王爷诉苦。
“顾家那小崽子,就是被顾长风娇惯坏了,失了规矩,想当初本王膝下那几个儿子,哪个不是被管教的服服帖帖,谁敢这番胡闹?乱击鸣冤鼓,可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听了这大半天,终于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满腔怒气的康王爷,胸口先是几个震动,后才笑出了声,“掉脑袋,倒也不至于。”
康王爷别过头,一脸愤愤不平,到底是消了声。
皇上慢悠悠地接过吴嫔递过来的绢帕,拭了拭嘴角,“你啊,难得进宫来一趟,怎还是之前那个急脾气,人没在你那儿,他顾家三公子要告就告,你怕什么。”
康王爷神色一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皇兄”
康王爷话还未说完,殿外魏公公便卯着腰走了进来。
皇上的目光一松,立马从康王爷身上挪开,落在了魏公公身上,魏公公也没让他失望,上前禀报了一句,“皇上,太子来了。”
皇上眉宇间的烦躁明显缓了下来,“宣。”
当年他在几个儿子中,为何挑了太子为储君,除了立嫡立长之外,便是这点,太子总是能在他最烦躁的时候,及时为他化解麻烦。
屁大点的事,也能闹进宫里
为了一个唐家姑娘,一个击鼓,一个喊冤,感情他这儿还成了平冤的府衙了。
太子今儿依旧是一身金绣黑袍,身形不似三皇子那般弱不禁风,也不似二皇子那般魁梧,个头却比二人要高一截,人一进来,便带了一股年轻的朝气。
唇边的一道微笑,更是让殿内瞬间敞亮了不少。
“父皇,皇叔。”太子一一问了好,包括皇上身边的新宠吴嫔,太子也称呼了一声,“娘娘。”
大方的态度,既没失他太子的身份,反而给人一种温润懂礼的大度。
皇上尤其喜欢他身上这股子自己没有的儒雅,招手指了身旁的座儿,“来的正好,你皇叔受了欺负,你过来给他断个公道。”
康王爷见皇上竟当着小辈的面,半点面子都不给,不由老脸一红,埋怨了一句,“皇兄”
太子先了然地看了一眼皇上,再笑着同康王道,“皇叔当年曾陪父皇四处征战,才有了我大周今日的国土归一,如此劳苦功高,岂能蒙受冤屈。”
太子的话,简直说到了康王的心坎里。
可不是。
当年他打仗之时,顾家那黄毛小子还在他爹肚子里,没配种呢如今竟敢骑到他头上了。
康王爷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正要接着数落顾家的桩桩罪恶,又听太子缓缓道,“孤还记得儿时,父王曾掌灯修补过大周律,皇叔、还有几位当朝老臣,个个挑灯相伴,熬红了眼睛,无一不骂前朝天子治国不力,朝纲混乱如斯,以至君不君臣不臣,朝野一片腐败,贪污受贿,荒淫成性,最后才落了个失民心,百姓齐诛的下场。”
太子说话时,不徐不疾,吐词极为清晰。
面色虽带着笑,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却能让人不觉绷直了脊背。
诚然康王爷这回是真遭了冤枉,但这些年,舒服日子过习惯了,谁又能保持初心,没干些违纪朝纲的事儿。
俗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更何况,他最近两年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康王爷刚冒生出来的得意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也渐渐地变了颜色。
太子便也点到为止,没再继续往下说,回头看向皇上,“儿臣适才已经听京兆高大人说了此事,源头皆因唐家姑娘而起,顾三公子击鼓,诉的是民女失踪,按律法,该有京兆府备案追查,在案件查清之前,无证无据随意污蔑诽谤,我朝皆有律法治其罪行,父皇放心,儿臣定会给皇叔一个公道。”
皇上登基前,不过是前朝皇室的一支偏远旁系,生下来便没识过几个大字。
后来天子失德,才被朝中忠臣拥护夺了皇位。
挥兵收复疆土,行军打仗他再行,要他咬文嚼字说出这番话,就算是豁出他这条命,也未必能做到。
但他的儿,太子能说出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大早就堵在殿里吃葡萄的郁闷,瞬间一扫而光,皇上整个人都舒坦了,抬目笑着问康王,“太子所言,王爷可觉得满意?”
来时康王没行跪礼,这会子倒是跪上了,磕头感激地道,“圣上英明,太子殿下自来贤明公道,臣安心等着圣上明断。”
康王一走,皇上再也坐不住了,从龙椅上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对太子夸赞道,“看来刘太傅没少花功夫。”
“刘大人才识渊博,儿臣受益匪浅。”
“见如今的模样,也不愧朕当年颇费周折地将你母后抢进了宫。”自己一介泥腿子,想要站稳这江山,就得找个高贵的世家小姐,优化后代。
想当年皇后连骂人的话都不会,气急了就一个字,“你”
可不就是他最好的人选。
纵然这些年,他有了无数的新欢,在他心头,能坐上皇后之位的,也就只有顾氏。
果不其然,生出来的儿子,也随了她。
雍容高贵,温润儒雅。
皇上对太子很满意,朝政之事大多都交给了他,自己这不就闲得慌,“今日既然你来了,朕有件事正好同你商议,朕上回收复蜀地之时,见北边西戎地,地貌辽阔”
说到一半,见身边的吴嫔还在,皇上一顿,立马赶了人,“你先出去。”
待吴嫔一走,皇上蠢蠢欲动的野心便按耐不住了,直接同太子道,“朕想开春就出兵。”
“西戎地?据儿臣所知,大多都是姜人,且有不少匈奴人来往,人口极为混杂,父皇若要出兵,儿臣倒是有一计”
打发完康王爷,太子又花费了一个时辰,说服一心想要征战的皇上,从乾武殿出来,眼里的血丝都熬没了。
日头一晒,眼花缭乱。
明公公跟在身后,见太子坐上了撵轿,及时提醒了一句,“顾夫人适才在皇后娘娘那里,哭晕过去了。”
太子回过头,极力挂出了一抹微笑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明公公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上摆着的大白玉盘子。
午时三刻。
该用午膳了。
不对,殿下连早膳都没明公公一个机灵,头皮都麻了,再也不敢看太子一眼,只催着底下的人,“还愣着干什么,升,升撵。”
太子从早上卯时二刻起来,到午时末,才吃到今儿的第一口饭菜。
用完午膳,玉箸一落,东宫门口便陆陆续续来了臣子。
一封又一封地奏折摆在太子跟前,太子坐在书房的太师木椅上,面色和悦,丝毫不见半丝倦怠。
刑部尚书张大人最后一个进来,拿着手里唐家的案子。
“今日本该定案,奈何唐家大姑娘失踪,顾三公子一口咬定,定案之前,唐家姑娘乃是清白之身,京兆府有责任先寻人,再定案。”
来东宫之前,张大人已经去过了陛下的乾武殿。
才禀报了一半,陛下便撂下了一句,“唐家的案子,朕已经交给了太子,有不明白的,你找太子去。”
顾家是皇后的娘家。
要真十全十美了,皇上才该担忧,如今这般出了个冒失的顾三,皇上倒是觉得放心了不少。
再想想自己品貌端正的太子。
啧。
及不上,他又怕些什么
说到底,也不过就一个没了半条命的南蛮俘虏,跑了他还能捉回成百上千。
但太子说得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杀鸡儆猴也挺好。
张大人这才来了东宫,禀报完,又轻轻地加了一句,“顾三公子,还在击鼓”
最近两天本就没有日头,到了黄昏,天色便有些模糊了。
待明公公进来燃了灯,太子才起身,说了一句,“走吧,去看顾三告状。”
明公公:
这都一日了,亏他还记得这桩。
京兆府上下被顾三一闹,个个都留在了府衙内,不仅回不了家,一道道鼓声,震破耳膜,能将人肺管子都敲炸。
京兆府高大人也从最初的六神无主,熬到了如今,精神早已麻木,摊坐在椅子上,听天由命。
心头不得不佩服,他顾家三公子的体力。
一日了,他胳膊不酸?
那念头刚从脑子里拂过,耳边的鼓声,突然就停了下来。
今日因顾三公子要敲鼓,衙门外点了不少灯盏,门前一片灯火通明,明公公手里的灯盏也没什么用了,揭开盖儿,给灭了搁在了一旁。
太子的脚步,立在顾三身旁了好一阵子,顾景渊才察觉出来。
手里的动作一顿,彻底地虚脱了过去,一屁股坐在地上,昔日那位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此时已是唇色发白,一双胳膊直打颤。
太子弯身,缓缓地拾起了鼓棒,朝着他一笑,“顾三公子重情重义,倒是不虚。”
顾景渊这才喘回了一口气,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强撑着弯了弯身,行礼道,“殿下。”
太子转身将手里鼓棒递给了明公公,体贴地伸手去扶他,“还能鸣冤吗?”
“臣,无碍。”
“嗯。”即便如此,太子还是让明公公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人扶进了门内。
击鼓声一消停,屋内的高大人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刚到门口,便遇上了太子,一个激动,两袖一扫,再次跪了下来,“臣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
明公公扶着顾景渊落座,府衙的人又倒了一盏热茶给他,待他的唇色缓过来了一些,太子才缓缓地开口,“是何冤屈,竟让顾三公子舍命敲鼓?”
昨夜顾景渊等了唐韵一夜,今日又敲了一日的鼓,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扶进来时已经去了半条命。
闻到太子这话,竟也能站起来,“唐姑娘不过一介弱女子,手无寸铁,康王爷乘人之危,竟在朗朗乾坤之下,明目张胆地劫了人。”
声音虽吃力,但听得出很愤然。
太子倒有些意外。
语句清晰,干净利落,想必这段日子,没少被顾夫人逼迫读书。
太子没让高大人升堂,主动揽了审问的活儿,抬头看向顾景渊,“有何证据?”
“一、昨日康王爷身边的一名管家,曾去过唐姑娘的院子,此事街坊可以作证,二、唐姑娘身边的嬷嬷,昨日黄昏也曾在康王府外的巷子口徘徊过,王府附近几处店铺的商家可以作证,三、唐姑娘的院子明显有被劫持的痕迹。”
顾三公子的神色愈发激动,依旧一口咬定道,“如今江陵城内,能干得出此事的人,只有他康王爷。”
太子的神色平静,接着问道,“为何?”
顾三公子的脸色,突地一阵别扭,犹豫了一会儿,眼神躲闪地道,“唐,唐家姑娘,容颜绝色,江陵城谁人不知,康王爷这是,见色起意”
太子脑子里自然也想起了昨夜见到的那张脸。
确实有几分姿色但见色起意,倒也不至于。
“君子爱色,取之有道,康王爷此番霸行,便是枉视朝纲”
“也不一定。”
顾景渊一句话没说话,忽然被太子打断,神色微微一愣,疑惑地抬头。
太子又问,“你怎知唐姑娘不是自己逃了?”
“不可能。”顾景渊脱口而出,昨日阮嬷嬷都和自己约好了,若非出了意外,唐姑娘怎可能不来,“唐家被抄,唐姑娘身无分文,她一个姑娘,姿色又惹人,不是被康王爷藏了起来,还能上哪儿去。”
明公公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自个儿一抬头,脸色便漏了馅儿。
“倒也有些道理。”太子看着顾景渊,眼角又露出了浅淡的笑容,“顾三公子可有亲眼见到康王府的人前去劫持唐姑娘?”
“臣并非亲眼所见,可”
“京兆府每日都有案子要破,积压在库房里的,更是有成百上千个案列,顾三公子既然是想要公道,那便按规矩,耐心等待。”
太子的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温和,“顾三公子要是嫌京兆府办案太慢,大可以自己去寻人,待三公子寻到了人,孤再来替你主持公道,如何?”
太子平时为人,是很谦和,但此时的谦和,谁都能看出来有些不妥了。
堂堂太子,倒是为了他顾景渊,要鞍前马后了。
顾景渊固然再会闹腾,此时也知道理亏,这个时辰太子能来这,到底是为何,他心里很清楚,只得将心头的怨愤憋回去,跪下行礼道,“臣不敢。”
太子没再说话,从椅子上起身,回头客气地吩咐了高大人,“劳烦大人,送顾三公子一程。”
但愿顾夫人明儿别再进宫找母后去哭诉。
从京兆府出来,外面又是漫天星辰。
“什么时辰了?”
明公公看了一眼月色,大约估摸出了一个时辰,“亥,亥时了吧。”
殿下的晚膳
明公公低垂着头,不敢往上瞧,要他说,谁摊上这些事儿,心里都不会痛快。
殿下能忍到这个份上,已经是君子风度。
可说到底还是殿下自找的,要不是昨儿将唐姑娘带回来,哪里会有今儿夜里这一趟。
马车到了宫门,又下了钥,明公公拿着东宫的腰牌,找当值的侍卫开了门,黑漆漆的甬道,被一盏盏昏黄的灯火勉强照出了一方光亮。
东宫门口,小顺子提着一盏羊角灯,已经候了好一阵。
马车一停,小顺子赶紧上前,举高着灯盏,“殿下回来了,奴才这就让人去备晚膳”
太子没应。
脚步跨入门槛,却没往前殿走,而是直直地去往了后宫的方向。
吃什么呢,早饿过了。
明公公和小顺子,紧紧跟着身后,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眼前的路一片黑漆,只余了两人手里的灯火,方才察觉出不对。
殿下去的是后宫。
自殿下三岁被封为太子,五岁住进东宫,除了陪着皇后去赏过几次腊梅,从未独自到过后宫。
今儿却去了。
明公公和小顺子心里都明白,后宫里,如今只住了个唐姑娘。
两人高举灯罩,一个在前照着,一个在后照着,三人从后宫门口绕到了最里面,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
若不是前头的明公公脚步一顿,将灯罩举到了头顶,照出了对面殿门上的三个大字‘静安殿’,太子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寻到哪儿去。
“殿下,到了。”
太子脚步未动,盯着殿门上的大字,轻声问,“你安排的?”
明公公心头一跳,忙地道,“殿,殿下不是说,不让唐姑娘见人,这不,静安殿最靠里,进出都不便”
行。
他累了,懒得听。
见太子不说话,明公公赶紧上前叫门,谁知殿门竟没关,“吱呀”一声打开,门内的婢女,立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被明公公手里的灯盏一照,一张脸冷不丁地冒了出来,明公公只觉一口气没吸上来,“哎哟”一声,脚一软,身子蹭着门边儿坐在了地上。
身后的小顺子,手疾眼快地护在了太子身前。
气氛正紧张,只见那婢女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殿下。”
合着是人吓人,吓死人。
明公公听出婢女的声音,这才缓回了神,又摸着门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心头正纳闷,这殿内怎连个照门的灯都没。
身后的太子倒是先问了,“怎么没燃灯。”
奴婢蹲身低头回道,“今日天擦夜,姑娘便歇息了,特意嘱咐了奴婢,屋子里不能燃灯。”
“为何。”
“姑娘说,怕给殿下添麻烦,今日一日连屋子都没出过。”
太子:
瞧,多乖,多懂事。
这不,连给他撵人的理由都不留。
太子偏过头,目光正好落在身边的小顺子脸上,那眼角的一道胭脂,抹得殷红。
灯火一照,朦朦胧胧,恍若哭过。
太子眉头微锁,近日这江陵,怎就风靡这样的妆容
好看吗?
太子的脚步立在门前,目光又穿过夜色,盯着跟前寂静无声的院子,沉默了几息,无奈地扭过了头。
行吧。
太子没再进去,转过身,终究还是原路折回了前殿。
屋内,唐韵躺在被窝,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锦被。
外面的动静声传来,她便睁开了眼睛,虽身在深宫,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但也能想到,今日不会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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