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外面的说话声继续。

    “殿内这么多人,  也不知道太子殿下这筐橙子到底是想给哪家姑娘”

    “还能有哪家,东宫的太子妃年前就已经看好了,是苏家那位,  皇后娘娘寿辰亲自拉过去问了话,除夕夜苏家更是得了一道赏菜”

    “我看倒是未必,要真定了苏家,  今儿皇后娘娘和太子也不至于再来御花园选人”

    “可不是,要说问话,  今日董家姑娘、王家姑娘,  张姑娘不都被皇后娘娘叫上前去单独面见过。”

    “我就说呢,太子妃之位须得德貌双全,先前还曾怀疑,她到底是哪点被瞧上”

    一旁的云姑娘,轻飘飘的接过了话,“大抵是上辈子积了德”

    说话时,苏姑娘人已经跟前。

    云姑娘的目光没有半点躲闪,诚然她这话,就是故意说给苏姑娘听的。

    苏姑娘倒是没有吭声。

    这些年,  家里的几位嫡出姐姐侮辱她的那些话,可比云姑娘的难听多了,  苏姑娘已经习惯了。

    苏姑娘也没去看云姑娘,垂着头走到了嬷嬷跟前,将适才借来的一把伞还给了嬷嬷,  “多谢嬷嬷。”

    适才几个姑娘说的话,管事嬷嬷都听进了耳里。

    这云姑娘性子跋扈,  头上又有贵妃娘娘撑着,  平日里管事嬷嬷也奈她不何。

    这会子倒是恼上了。

    先且不说苏姑娘是不是当真能成为太子妃,  就眼下这般当着她的面公然滋事,管事嬷嬷一时也没了好脸色,厉色道,“姑娘们都回去吧,可别在贵人跟前,丢了自个儿的仪态。”

    云姑娘一声冷嗤,扭着腰肢便回了头。

    几个姑娘走远了,管事嬷嬷才从苏姑娘手里接过油纸伞,见那油纸伞是干的,便笑着问了一声,“苏姑娘没出去呢?”

    秀女们虽被关在了逢春殿,但逢春殿对面有一处好小庭院,里头设有水池子,种了不好花花草草,皇后娘娘这回一并划给了秀女。

    说是闲时可以供秀女过去玩乐。

    适才苏姑娘本打算过去走走,撞见了唐姑娘,便也没再过去。

    苏姑娘小声地道,“这天阴晴不定的,雨势一阵大一阵小的,我还是呆着妥当。”

    “正好,苏姑娘过来了,我也懒得跑一趟。”管事嬷嬷回头便从筐只里捡了几个血橙递到了她手上,“这是太子殿下适才送过来的,让姑娘们尝尝鲜,每人都有份儿,姑娘拿回去吧。”

    苏姑娘一愣,看了一眼那黄灿灿的血橙,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个荷包,笑着伸手接过,“多谢嬷嬷。”

    “谢我干甚,要谢就谢太子殿下。”

    “多谢太子殿下。”苏姑娘细声说了一句,似是害了臊,埋着头转了脚尖。

    往前走了两步,苏姑娘突地又回头同嬷嬷道,“嬷嬷可备了唐姑娘的,恰好我路过,给她带回去。”

    明公公适才已经发了话了,这逢春殿里每个姑娘都有,唐姑娘自然也有。

    管事嬷嬷一笑,又多给了她一份,“那就有劳苏姑娘了。”

    落雨天,那雨滴声“莎莎”地落在地上,尤其催眠,唐韵歪在榻上身上搭着被褥,瞧了一阵书,正有些昏昏欲睡,便听到了敲门声。

    唐韵下床披了一件披风,来开了门。

    苏姑娘笑着将几个橙子递到了她跟前,“适才太子殿下送来的,说是给咱们尝尝鲜,唐姑娘的那份,我带了过来。”

    适才明公公立在院子里,那嗓门儿估摸着就是对着她这屋里说的,唐韵怎能不知。

    这橙子她今儿要不接,交不了差。

    唐韵只将门扇开了一条小缝,伸手从苏姑娘手里接过,“多谢苏姑娘。”

    苏姑娘一笑。

    唐韵正打算关门,苏姑娘及时地唤住了她,“唐姑娘,院子里的姑娘们说,明日大伙儿结伴去对面的庭园子游玩,唐姑娘可要去”

    “不了,你们去吧。”唐韵想也没想,笑着拒绝了。

    她又不选秀,参合这些干甚。

    见苏姑娘走了,唐韵才关上了门,将手里的几个血橙往木几上一搁,脱下披风,又挪去了床上。

    如今她整个就是一闲人。

    她唯一要努力的,便是了无痕迹地让太子对她失望,生厌,放她出宫。

    还有这一屋子的东西,实在是碍事。

    苏家姑娘已经来了好几回了。

    明公公送完橙子回来,太子已从几个托盘里,挑了不少首饰,见明公公进来,抬头问了一声,“给了?”

    “奴才交代管事嬷嬷,每个姑娘一份,已经给了唐姑娘。”

    太子从木几上起身,将手里的托盘递了过去,“包好,待会儿让阮嬷嬷送过去,本就是她的人,往后不用在扣在东宫,还给她,母后要问起来,就说孤赏给她的。”

    明公公:

    终于要见光了。

    这些日子,底下人的一条腿都快跑断了。

    下钥前,阮嬷嬷才到的逢春殿。

    用的又是五殿下的名头,逢春殿内的秀女们身边都跟了丫鬟,多的两三个,少的也有一个,唯独唐韵如今屋里没个伺候的人。

    五公主赏赐给她一个嬷嬷,也是情理之中。

    管事嬷嬷从她手里接过信函,看完便将人放了进去,心头倒也有些赞同那云姑娘说的话。

    运气好,救对了人,一步便能登天。

    适才唐韵拿了橙子后,倒头便睡了一觉,阮嬷嬷过来,她正精神着,趴在木几上,画起了路线图。

    阮嬷嬷瞧也瞧不懂,将手里的一封信笺,高兴地交给了她,“殿下送给姑娘的。”

    唐韵接过展开。

    ——欲把相思说似谁,浅情人不知。

    相思诗。

    这样的诗词,唐韵并没觉得有多稀罕,她每日一封信笺,从不间断,就差将祖宗先人的名师名句,全抄了一遍。

    稀罕的是,这东西是太子写的。

    若换做往日她会受宠若惊,如今只觉得担惊受怕。

    她不能再钓着他了。

    唐韵将那信笺放进了火盆,火苗子一瞬燃了起来。

    阮嬷嬷又将手里的包袱递给了她,“里头是些簪子和首饰,都是太子殿下让奴婢带给姑娘的,说往后奴婢不用再去东宫,就跟在姑娘身边伺候。”

    阮嬷嬷忍不住一脸的高兴。

    进宫这么久,她四处打杂,总算是回到了姑娘身边。

    唐韵的心头却突地“咯噔”一跳。

    他是何意。

    阮嬷嬷一旦被皇后认出来,必定会去过问太子,太子顺势同皇后娘娘提一句,纳她为良娣,她这辈子可就再也出不了宫。

    唐韵有些慌。

    今儿先是当着众人的面送她橙子,如今又将阮嬷嬷还给她,还明目张胆地给她提了这么多金银首饰,他明摆着就是破罐子破摔。

    没想再瞒着了。

    往日唐韵巴不得他上钩,如今终于得到了报应,倒是唯恐避之不及了。

    “眼下这段日子,嬷嬷恐怕不能留在这儿。”东宫,这宫里,都呆不得了,总会有人察觉出问题。

    她得出去。

    阮嬷嬷见她神色认真,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姑娘是有什么打算?”

    唐韵也没再瞒着阮嬷嬷,“太子今儿找上了我,要封我为东宫良娣。”

    阮嬷嬷脸色一变,哑声问道,“不是太子妃”

    当初姑娘知道自己的名字被添在了名册上后,还曾高兴地同她说过,往后会好好地同太子过日子,当好东宫的太子妃。

    如今,竟给了个良娣。

    姑娘岂不是空欢喜了一场。

    阮嬷嬷心疼地看向她,原本想安慰两句,却见唐韵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悲伤,平静地同她道,“东宫选秀的名册,太子拿给我瞧了,没有我的名字,不出意外,我的名字应该在景阳殿和华清殿,太子如今怕是正在想着法子,怎么将我和他的关系挑到明面上,他这时候让嬷嬷过来,便是打好了算盘,等着太皇后娘娘去质问他,借此将我接到东宫,永世为妾”

    阮嬷嬷脸色都白了。

    唐韵抬头看向阮嬷嬷,突地问,“嬷嬷知道当初我为何,没有跟着顾景渊走吗。”

    阮嬷嬷愣了愣。

    唐韵轻声道,“因为我答应过母亲,这辈子要堂堂正正的做人,不能为人妾,更不能做人外室。”

    阮嬷嬷鼻头一酸,便也明白了。

    当年的吴氏可不就是个外室,明面上先夫人是因姑娘的身份被逼死,可实际上是先夫人心死了,自个儿不想活了。

    唐文轩养外室也就罢了,那私生子竟然只比姑娘小一岁。

    一想到唐文轩搂着先夫人,一口一句甜言蜜语地哄着,转过身就同旁的女人搞在了一起,别说是先夫人,她都觉得恶心。

    先夫人落得这般下场,成了姑娘心头的一个结,一道刺,又怎可能去当人外室,做人妾。

    阮嬷嬷红了眼圈,突地道,“姑娘,咱们走吧。”

    出宫离开这儿。

    宁家如今已经安稳了下来,姑娘也没必要再继续呆下去,等出去后,他们去个远点的地方,凭姑娘的姿色,找个如意郎君,不成问题。

    “是得走了。”唐韵起身,目光看着屋子里的那几口箱子,神色冷静地道,“嬷嬷今儿收拾收拾,明日就走。”

    这些东西,她不能再留。

    苏姑娘已经过来了好几次,想要进她的屋子,今日送橙子过来时,目光明显在往她屋里瞟。

    再这般下去,迟早得曝光。

    过两日便是母亲的忌日,明日她去找五殿下给嬷嬷打个掩护,正好可以将这些东西带走。

    唐韵一刻都不敢耽搁,赶紧同阮嬷嬷,将最近几个月明公公送来的木匣子全都搬出,连同今日包袱里装着的几样珠宝,齐齐翻了出来。

    一面收拾,唐韵一面吩咐阮嬷嬷,“东西拿出去后,嬷嬷全部换成粮食,在街头搭个棚子,每日去施米,施完为止。”

    这宫里的东西,说到底也是从老百姓身上搜刮得来的,如今还回去,算是物归原主。

    可到底是算计惯了,唐韵脑子一转,又添了一句,“以宁家的名义吧。”宁家的铺子如今虽安宁了,生意终究是受了影响。

    搭棚施粥,一能为宁家带去生意,二能打出名气,为将来外祖父回金陵做好铺垫。

    阮嬷嬷一愣,“姑娘不走?”

    “暂时我还走不了,嬷嬷先出去等我。”宁家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她断不会蠢到在这时候去得罪太子,毁了这一切。

    她还得继续与他周旋一阵子。

    阮嬷嬷急着道,“奴婢怎放心得下姑娘”

    “嬷嬷放心,我在宫里还有五殿下呢,出去之后,嬷嬷还得为我办几件事,嬷嬷先抽些钱财出来,去蜀地买个小院子,咱以后就去那,看大舅舅凿盐。”

    阮嬷嬷心头一酸,到底是点了头,“好。”

    唐韵继续道,“还有一事,嬷嬷让表哥帮忙给西域的二舅舅送个信,让他寻几本西域的游记带回来。”

    五殿下对她的恩情,她无以回报。

    想着五殿下为了那本缺失了几页的西域游记,整日愁眉苦脸的,出宫之前,她给她找来,也算是给她的一份辞别之礼。

    阮嬷嬷点头,“好,奴婢都记得。”

    唐韵说完,两人继续收拾着屋里的东西,易碎的玉器珠宝,装在原来的木匣子里没动,旁的金簪银珠,都一股脑儿地倒进了包袱。

    收拾完,余了一地的空匣子。

    匣子也不能留。

    唐韵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火盆,斟酌一二,最终还是丢了进去。

    翌日又是一个阴雨天。

    秀女们第三回复选的日子,只得拖后。

    唐韵同管事嬷嬷打了一声招呼,一早便去了五公主的觅乐殿。

    秋扬一看到唐韵,便如同见到了救星,着急地道,“唐姑娘进去可得好好劝劝殿下,这西域之地,怎么也轮不到她一个嫡出去公主去和亲。”

    唐韵一愣。

    什么西域和亲。

    秋扬便将昨儿五公主主动同皇上要求和亲的消息告诉了她,“上回殿下说起,奴婢还以为她只是玩笑,谁知今儿皇上和皇后都要替她议亲了,公主竟当着所有人的面,请愿去西域和亲,说什么大周人得讲诚信,人家要的是公主,她如假包换,旁的都是假的。”

    皇后险些没晕过去。

    今儿没有选秀,落雨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五公主,五公主突然要去和亲,皇后哪里还有心思选秀。

    唐韵也没料到,神色一紧,问秋扬,“皇上和皇后娘娘怎么说的?”

    “陛下自然是没答应,说此事日后再议,可五殿下铁了心地坚持要去,这不,昨日一回来,便被皇后娘娘关在了屋子里,所有的游记也一并被缴了个干净。”

    秋扬领着唐韵过去,果然房门是关着的,屋外守着两位宫女,也是生面孔。

    唐韵推开门,人刚一进去,门扇便被门外的两位宫女合上。

    五公主正坐在蒲团上剥着橙子,抬头见是唐韵,眼睛一亮,“韵姐姐可算来了,昨儿怎么样,皇兄怎么说的,许了位份了?”

    唐韵看着五公主这般,心头突地一酸,倒没说自个儿的事,走过去先认认真真地问道,“殿下,怎想着要去西域。”

    五公主神色一躲,“本宫就是想去西域看看。”

    唐韵的神色难得有些着急,“五殿下若真想要去西域看看,大可不必以和亲的名义,殿下想去看看,往后定会有机会”

    她那样善良的姑娘,心思单纯,爱憎分明,若是有朝一日背井离乡,她怎么活下去。

    “有什么机会?关在深院里,被人处处以条规管教着,吃饭说话走路,一言一行稍有不妥,便会落下一个没有家教的名声,连着父皇母后一块儿受埋汰,出个门逛个街,都得被人监视,这样的日子旁人或许能接受,可我从小就被娇养在皇宫,过惯了被人捧在手心的日子,突然要我去伺候别人,看别人的脸色行事,还不如要了我的命,我做不到。”

    五公主说完,眼眶已生了红。

    唐韵没堵得没了声儿。

    “韵姐姐。”五公主轻轻地唤了她一声,“你是没瞧见,昨日来的那几位大臣,个个高呼本宫高贵贞洁,他们不是来议亲的,是来逼本宫出家的。”

    五公主一笑,“本宫大婚当日死了夫君,无论是什么原因,最后的名声都会落在咱们姑娘身上,但凡有点本事的家族,都不会想沾上本宫,余下的那些便都同蒋家公子是一路货色,看上的只是驸马爷的位置。”

    唐韵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心头绞痛难耐,轻声问道,“韩大人呢,殿下舍得吗。”

    五公主脸色一红,“你看出来了?”

    唐韵点头,“殿下很明显了。”

    五公主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姑娘被窥见心事的羞涩,但也就是一瞬,便又恢复了过来,笑着道,“本宫对他不过是刚生了好感,既没互通情谊,也并无相濡以沫的深厚感情,我又怎会将自己的后半生寄托在他身上?蒋家公子死了后,我便有了想法,想着这辈子不嫁了,就在宫里养几个面首,不一定非得祈求哪个好儿郎能来娶了我,如今这念头怕是成不了了,可与其伺候别人,听那些满嘴尖牙的人教诲,本宫还不如嫁去西域,为自己的家国做点贡献,也不枉父母所赐了这一身骨肉。”

    唐韵心头一震,愣愣地看着她。

    五公主见她那样儿,突地“噗嗤”一声笑,“瞧把韵姐儿给吓得”

    唐韵倒不是被她吓到,而是敬佩她。

    “好了,不吓你了,我也不过就是想想,过不了几日,父皇和母后便会替我寻一门好亲,堂堂大周朝的嫡出公主,还能受了苦不成。”五公主将手里刚剥好的一块橙子递给了唐韵,“韵姐姐吃点,今年这橙子产量似是不如往年,第一批分到本宫这儿来,就只剩这么一盘了。”

    唐韵:

    “殿下喜欢,多吃些。”唐韵去边上的盆里净了手,回头坐在她跟前,慢慢地替她剥了起来。

    五公主这才问道,“韵姐姐还没说呢,皇兄昨儿找你过去,可是为了太子妃一事,成了没?”

    唐韵冲她一笑,轻轻地点了头,“嗯。”

    “当真?”五公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兴奋地问道,“快说说,皇兄如何同你说的。”

    唐韵将手里的一瓣橙子,直接给她塞进了嘴里,笑着道,“太子殿下说,等到选秀一结束,便去同皇上和皇后禀报。”

    五公主小嘴里被塞了个满,急着吞咽了下去,才疑惑地问道,“怎么是选秀结束?”

    选秀一结束,太子妃人选就得定下来。

    还有何可禀报的?

    “如今进宫的秀女,多数都是冲着太子妃而来,若太子殿下突然爆出一早就心属于我,旁人岂不觉得被当成了猴耍。”

    五公主一听,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皇兄都说了,那定是有他的想法,五公主没再去怀疑,笑着看向唐韵,“太好了,我终于能唤韵姐姐一声皇嫂。”

    唐韵又给她塞了块橙子进嘴里,急着嘱咐道,“还没那么快,五殿下先别声张。”

    五公主道她是害了羞,也没再逗她。

    她能嫁给皇兄,她就彻底地放心了,“等选秀结束,韵姐姐也别住什么逢春殿里,搬过来住,多陪陪本宫,万一哪天我就出嫁了呢,再见一面,可就难了。”

    五公主本以为唐韵多半会拒绝,没成想,她这回倒是应承得很快,“好,我搬过来陪殿下。”

    五公主意外地看着她,“可别反悔?”

    “不反悔。”

    两人聊了一会儿,唐韵才道,“两日后是母亲的忌日,如今我也回不去,想让嬷嬷拿些东西先回去替我祭拜一下,趁此将母亲的灵牌从唐家挪出来,可否借用一下五殿下的马车。”

    唐家宅院已经卖了出去。

    人都被赶走了,祠堂迟早也得被清出来。

    五公主听完当下便唤来了杨秋,让她去逢春殿接应阮嬷嬷。

    阮嬷嬷出来时没躲没藏,当着众人的面,抱了两床旧褥子,管事嬷嬷见是五公主身边的宫娥,笑着打了声招呼,也没敢去细瞧。

    马车就候在逢春殿的门外,车内备了不少的贡品,秋扬连人带车,亲自将阮嬷嬷送出了城门。

    巳时明公公过来送信,便再也没有见到阮嬷嬷。

    怕引起旁人怀疑,明公公也不敢在逢春殿多停留,寻了一圈没寻到阮嬷嬷,刚准备上觅乐殿,便见唐韵从里走了出来。

    明公公心头一松,赶紧上前带了信,“今儿午时三刻,殿下会去涟鸳湖,唐姑娘午时出来,奴才安排人前来带路。”

    涟鸳湖,以烟雨著称。

    这两日,烟雨朦胧,可不就适合偷情。

    唐韵点头笑着道,“好,我知道了。”

    明公公放心地回去交了差。

    太子正伏在案上,看着奏折,听明公公禀报完,抬起头,多问了一句,“她如何说的?”

    明公公知道他想问什么,“唐姑娘瞧着还挺高兴。”

    太子没再问。

    侧目看了一眼还搁在书案上的太子妃名册,脑子里又想起昨儿她离开时的仓促模样。

    挺可怜的,肯定是伤心了。

    这几日他多哄哄吧。

    太子又吩咐了明公公,“去备几盏孔明灯。”安阳最喜欢那东西,都是姑娘,她应该也喜欢。

    午时一到,太子便搁下手里的折子,特意换上了一身紫色锦缎,带着明公公先去了涟鸳湖候人。

    唐韵回到逢春殿时,长廊下已经站着一堆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

    唐韵朝着人堆里望了两眼,没见到苏姑娘,脚步刚拐过转角,便见几位姑娘围在了自己的门前。

    苏姑娘也在。

    正立在那,不停地往后张望,见唐韵终于回来了,脸上的神色松了松,脚步往旁边一让,给唐韵递了个眼神儿。

    唐韵还未会意过来,跟前的云姑娘便先出了声,“唐姑娘这伴读的身份还真是不一样,一大早的,便能在宫中来去自如。”

    语气尖酸,阴阳怪气。

    唐韵没理她,上前两步看着她,笑着道,“还请云姑娘让个路。”

    云姑娘的脚步堵在门前,纹丝不动,“今儿院子里的姑娘们都要去对面的庭院里游玩,唐姑娘不去?”

    唐韵一笑,“是吗,那我进去换身衣裳就来。”

    云姑娘这回倒是让了路。

    唐韵上前去推门,身后的云姑娘,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唐韵回头,笑着问,“云姑娘还有事吗。”

    云姑娘一笑,“都说唐姑娘在这宫里住的时间长,屋子里藏了不少好东西,今儿可否让咱们长长见识”

    “云姑娘说笑了,这逢春殿的屋子不都是一样。”唐韵伸手推了门,还未等她转身将门合上,云姑娘的身子便挤了进去。

    身后的姑娘,接二连三地将两扇门板,撞了个满开。

    唐韵没办法,只得招呼道,“姐姐们要喝茶吗。”

    苏姑娘最后一个进来,进来时脸上还带着一股子同情,伸手拽了一下唐韵的衣袖,轻声道,“适才我拦了,没拦住。”

    唐韵笑着道,“没事,苏姑娘也进来坐吧。”

    “我就不打扰了”

    “有何不能打扰的,这人不都进来了吗。”

    苏姑娘这才抬起目光,往屋内望去,一张木几,一张地毯,一张圈椅,两个木凳,一个火盆,一张床榻。

    同秀女们住的屋子,也就多了地毯,并没什么可稀奇的。

    苏姑娘的眸底几不可察地划过了一丝诧异,不过一瞬,便掩盖了过去。

    唐韵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沏茶。

    云姑娘已经走到了角落里放置的几口大木箱跟前,回头朝着唐韵一笑,“唐姑娘还说没藏宝贝,这不是搁在这儿了吗。”

    “云姑娘误会了,进来前,这箱子就在这儿搁着了,想必是之前两位殿下的伴读所留下的。”唐韵说完搁下了手里的茶壶,走过去,主动地揭开了箱子盖儿,“里头就只几本书,姑娘们要感兴趣,大可以拿回去瞧瞧。”

    云姑娘的头立马往前一凑,果然里头只放了几本书。

    “是吗,这人都走了,内务府的人怎没来清理。”云姑娘半信半疑,说完,顺手又揭开了跟前的一个木箱,里头同样是几本书。

    旁边被两个姑娘揭开的木箱内倒是放了一床陈旧的被褥。

    还有一口木箱,里头空空如也。

    云姑娘觉得甚是无趣,抬头又扫了一眼屋子,衣橱的门正敞开着,一眼便能看到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都是些衣裳。

    缎子是不错,也挺多,但也能理解。

    毕竟是救了五殿下性命之人,给她赏些衣裳穿,也说得过去。

    唐韵已经沏好了茶,回头热情地招呼了一声,“茶沏好了,姐姐们过来坐会儿吧。”

    云姑娘看了一眼她跟前木几上摆着的几个瓷杯,眼里的嫌弃没有半点遮掩,“你自个儿喝吧,咱们还得去逛园子呢。”

    云姑娘的脚步走过了门槛,回头就冲着身边的姑娘抱怨道,“不是说这屋子里藏了不少东西,就这?”

    “我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嘴里传出来的”

    苏姑娘的脚步落在了最后,走到门前,本想回头同唐韵打声招呼,她先走了,却见唐韵也一并跟了上来。

    “唐姑娘要出去?”

    唐韵一笑,“不是说要逛园子吗,横竖我也闲着,一块儿过去,图个热闹。”

    苏姑娘高兴地道,“那敢情好,我正愁没个说话的伴儿呢。”

    一群姑娘拖拖拉拉地出来,到了庭院,已是巳时末。

    管事嬷嬷清点完人数,转身便让人关了殿门。

    今儿早上的雨点子还很密,这会子倒是停了,脚下的青石板湿滑,管事嬷嬷叮嘱了一声,“游园子可以,莫要滋事,当心着脚下。”

    管事嬷嬷知道里头有几个不省心的,但也不能当真将其关在殿内不让出来。

    高门大户里的姑娘得罪不起,指不定哪天就成了头顶上的主子。

    管事嬷嬷只能点到为止。

    唐韵的脚步原本落在最后,进了园子后,才开始追上了前面的人群堆,不仅主动同苏姑娘说起了话,还上前同董家姑娘,张家姑娘也打了招呼。

    唐韵平日里很少出来,上回选秀时,更是埋着头目不斜视,没同人说过一句话,今日见她终于肯同人交谈了,个个都围了过来。

    唐韵今儿似乎也放开了,一颦一笑之间,将江陵第一美人儿的美貌,发挥得淋漓尽致。

    若是一群男人,必定会为其疯狂,可如今是一群女人。

    且还是有竞争关系的女人。

    明公公派去领路的嬷嬷,先是在逢春殿外的甬道上候着,候了一刻后,还没见到人,便去了逢春殿。

    这才发现逢春殿的殿门紧闭。

    嬷嬷问了一番,才知道姑娘们今儿进了对面的庭园,不由愣了愣,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句守门的太监,“逢春殿的秀女都去了?”

    守在庭园外的太监笑着道,“可不是都在里面,正热闹着呢。”

    嬷嬷正愁着想个什么法子进去提醒唐韵时,涟鸳湖内,太子已经坐在船上候了半个时辰。

    明公公的孔明灯也准备好了。

    只等着唐韵一到,便能开船。

    此时不过才正月,加之落雨,一靠近湖面,便觉一股子冷飕飕地寒气直入心窝子。

    明公公抬眼看着几回太子被风刮起的大氅,心尖都提了起来,大半个时辰后见人还没来,明公公赶紧派小顺子回去催,“怎么回事,怎还不见人。”

    等小顺子匆匆地赶到庭园,里头的秀女已经散完了。

    适才领路的嬷嬷,见到小顺子,拖着哭腔道,“这可如何是好,那唐姑娘也不知道怎么的,同云姑娘生了口角,竟,竟”

    小顺子一急,“竟怎么的,你倒是说啊。”

    “唐姑娘扇了那云姑娘一耳光,如今已经被管事嬷嬷带回了逢春殿内,罚着跪呢。”

    小顺子:

    小顺子半晌才回过神来。

    不可能。

    唐姑娘,他几乎日日都见,柔弱得如猫儿一般,要说旁人欺负她,他还相信,可说她欺负旁人,还打的是云贵妃的侄女云姑娘。

    他打死也不信。

    这,这八成是搞错了。

    小顺子忙得吩咐那嬷嬷,“你赶紧去涟鸳湖,知会殿下,就说唐姑娘今儿被绊住了,去不了了,我先去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涟鸳湖。

    太子已顶着寒风在船上坐了快两个时辰,看着跟前的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幽暗的眸子慢慢地失了温度。

    明公公上前劝了几回,“殿下,风太大,还是先回吧。”

    太子没动。

    等到宫里的第一盏灯亮起时,太子的眉心突突一阵跳,猛地从船上起身,大氅在空中荡起了一股寒风,一双手背即便是绷着青筋,也能看出被冻得通红。

    他还要如何对她?

    他待她,自问已经是仁至义尽,掏心掏肺了。

    他从未这般费尽心思地去哄过一个人,她当不成太子妃,又不是他的错,要怪就怪她自个儿那不争气的爹,没给她一个干净的身份。

    她同自己生哪门子的气。

    他还不够宠她?他什么没给她?他是惯着她了。

    成,还敢爽他约了。

    加上上回在行宫,她让自己等了她两回了吧。

    太子的脚步从船上下来,直冲冲地上了撵轿,麻麻亮的天色下,那张脸上的温润如雅,早就没有了踪影。

    他懒得管她。

    爱咋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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