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知府大人即便是瘫在了地上,这会子也不敢晕过去。
趴在地上,背心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回过头,又急又慌,舌头打结地吩咐同样跪在地上的牢头,“快,把,把门打开”
牢头的手都是抖的。
心头多少怨起了知府,他适才分明过去禀报给了他,可知府大人不听,还说要游街示众。
牢头心头一片发凉,好在他没听知府的话,若当真将两人拉出去
最初他也只是以为,两人是哪个世家的贵公子和贵夫人,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太子爷。
杀了他吧。
他竟然将一国太子关进了天牢。
这辈子他就算再如何奋斗,有了这一桩罪孽扣在头上,他也成了不干净的人了,不只是他,他的家族,往后都会受到影响。
知府大人可没他想的那么多。
他如今只想能捡回一条命,保住一家老小。
知府大人见他抖得厉害,半天掏不出钥匙,心头一急,起身一把夺了过来,谁知,比那牢头还抖得厉害。
抖是抖,到底还是将牢房的门锁打开了,锁一开,知府大人又瘫在了地上,声音都带了哭腔,“太子殿下,下官有眼不识泰山,下官该”
“别吵。”
知府大人还未哭完,太子便一声打断了他。
声音清淡,似是怕惊扰了谁,却又带着一股子威力,敲在了知府大人的心坎上,瞬间又吓得趴在了地上,头也不敢抬。
气儿都不敢出了。
太子那一声之后,牢房内便陷入了死寂般的安静。
大大小小的官差个个都跪在了牢门前,就连隔壁牢里的犯人,也都齐齐地跪了下来。
适才唾沫横飞,吹嘘着药草的大叔,也不敢吭声了。
头点在地上,身子抖得和知府大人不相上下。
适才他还在同那小娘子说着话呢。
知府大人突然来了牢房,身后还跟着一位更体面的大官,本以为是要来亲自审问他们,谁知,几人面色匆匆地走到了瞎子的牢门前,一句话没说,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
那大叔瞬间愣住,正好奇瞎子到底是何方神圣,便听知府大人,唤了一声,“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大叔一双膝盖瞬间软了下来。
如今跪在那儿,心头什么都没想,唯独在庆幸,庆幸自己的草药没卖给那位小娘子。
否则一个欺君之罪,他九族都不保。
老房内越来越安静。
所有的人都跪在地上,等着太子起身走出牢房,太子却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时辰一点一点的过去,个个头上都如同悬了一把刀。
等着那刀子弄下来,或是指望着这位太子爷能心存仁慈,饶了他们一命。
顾景渊直挺挺地跪在了那,不敢出声。
纵然他与太子有私人恩怨在,可他是大周朝的太子,如今这番被关在牢房内,是为辱没皇威。
今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担待不起。
如今能做的,只有让这位太子爷,慢慢地消气。
宁大爷跪在一旁,心头想&a;303记40;却不是太子,一国太子被误认为盐贩子,关进了大牢,确实让人震撼惶恐,但他关注的是他怀里抱着的姑娘。
适才他进来时,一眼就瞧见了,那分明就是他的韵姐儿。
宁大爷心头固然敬仰皇威,但他又不得不去在意,韵姐儿怎么就同太子在一起了,为何会被他抱在怀里
韵姐儿来蜀地前,他并未收到任何关于韵姐儿同太子的半点信息。
她还是个未指婚的大姑娘。
今日之前,他甚至还想过顾大人
宁大爷的脑子实在是乱的很。
昨儿夜里,他还是睡去了井屋,并没有回去,直到早上小厮没见人下来取早食,这才上了一趟院子。
见屋里没了人,木几上只搁了一封信,小厮赶紧拿着信跑了一趟盐井,宁大爷瞧完信,才知道韵姐儿已经走了。
蜀地近几日,一直不太平。
宁大爷生怕她在路上遇上了麻烦,忙地让人去查探行踪,不查还好,这一查,宁大爷险些没晕过去。
昨日官道上,发生了一起截杀。
宁大爷魂儿都被吓没了,慌慌张张地找上了顾景渊帮忙,顾景渊脸色也变了,立马带着他到了一趟衙门,查看了昨日夜里两拨人的尸骨。
没见到人,宁大人才暂且缓回了一口气。
可顾大人似是被吓得不轻,不惜将城门口的侍卫,全都调了出来,此处寻人。
本以为顾大人寻的只是韵姐儿,却听他同底下的人吩咐道,“寻不到太子殿下和唐姑娘,所有的人都得陪葬。”
宁大爷满脑子的疑问,还未来得及去问,顾景渊又接到了消息,说山谷抓到了一批盐贩子。
其中倒是有位小娘子。
顾景渊脸色苍白,驾马出去了一趟。
回来后,便带上了宁大爷,再次来到了衙门。
此时见到太子殿下将人抱在了怀里,宁大爷也不用再去问顾景渊,太子殿下的失踪和韵姐儿有何关系,两人是不是同了路。
这可不只是同了路了。
还同了榻。
宁大爷心焦如灼。
小半个时辰过去,整个牢房内,依旧鸦雀无声。
身后的一群盐贩子,跪得身子都开始东倒西歪了,顾景渊和宁大爷身上也开始出了一层薄汗,知府大人的一双腿,更是麻刺得发胀。
太子看了一眼怀中呼吸均匀的人儿,终于开了口,问道,“哪个是知府。”
知府大人瞬间惊醒,起得太快,双腿麻了一时没跟上脑子,整个人翻到在了地上,又赶紧爬起来,颤抖地回答道,“太子殿下,下官在此。”
“孤适才寻过你。”太子看向他,“你没来。”
他要是提前过来打开门,太子妃就不会睡在这破地方。
天牢。
他和太子妃被关进了天牢。
简直比做梦还离谱,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太子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让知府大人如同丢了命一般,只磕头在地,汗如雨下地赔罪道,“是,是下官愚昧,是下官心盲眼瞎。”
太子:
他还是拉去喂狗吧。
跪在身旁的牢头眼睛一闭,实在是没忍住了,小声提醒知府大人,“太子殿下的眼睛”
知府记大人猛然一震,这才想了起来,适才牢头过来禀报时,似乎说的是一个瞎子
知府的背心一阵一阵地发凉,便也知道,他今日绝无活路。
知府大人绝望地道,“下官该死,下官太子殿下要杀要剐,下官悉听尊便,可殿下的眼睛得赶紧医治,还请太子殿下移步,下官这就去请大夫”
即便是活不成了,他也得吊着一口气,先将人从这儿请出去。
太子殿下要是真瞎了,他连死都会成奢望。
知府大人急得心肝发疼,太子却依旧纹丝不动。
“殿下,下官”
知府大人的声音传来,太子怀里的人,突地动了动,太子眉心一跳,抬起头冷声打断,“你再说一句,孤就先将你舌头割下来。”
这时候太子说的任何话,都不会有人去怀疑。
别说舌头,他就是要了知府大人的项上人头,也是应该。
知府大人脑子里嗡嗡只响,舌根子仿佛都跟着刺疼了起来,再次将头磕在了低声,打死都不敢吱声了。
牢房内,再一次陷入与了安静。
良久过去,身后的牢房内,突地传来了一道小心翼翼的声音,“太、太子殿下,太、太子妃这般睡着,怕、怕是会,会着凉”
说话的人是那位大叔。
心头虽也害怕,怕太子要了他的命,可个个都不敢说话,这般跪着也不是办法。
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大叔才斗胆出了声。
从林子里出来,一路上,他一直跟着两人,即便是隐瞒了身份,两人之间的真情却不似是装出来的。
太子殿下对那位小娘子,简直是疼到了心坎里。
旁人都以为太子是在发怒,罚人,只有那位大叔心头生了怀疑。
太子殿下,这莫不是在等着太子妃睡醒。
若真要等太子妃在这儿睡上一觉,怕是得天黑了,他这一双腿,即便不残,也得躺在床上摊上几日。
大叔并没有听说当朝太子已经娶了太子妃,但他实在想不出,以太子对这样的小娘子的感情,不是太子妃,又能是什么身份。
是以,他赌了一把。
是死是活,就凭这一句。
大叔说完,人也如同知府大人那般,头趴在了地上,闭着眼睛发着抖,不敢看,甚至不敢听。
片刻后,太子终于动了。
确实。
这木板太硬,且脏。
他倒是忘了。
太子起身一把将唐韵抱了起来,眼睛依旧是闭着的,道,“顾景渊,你过来。”
自上回在东宫同他闹僵后,顾景渊便没打算,再同他有何瓜葛。
今日是意外。
私怨再大,他也只是个臣子,他是君,没遇上也罢了,遇上了,他便得永远听他的。
顾景渊起身,跪得太久,起来的一瞬,膝盖免不得打了个颤,但很快调节了过来,走过去,道他要将怀里的人交给他。
正要伸手去接,太子却道,“孤瞧不见,你扶着孤。”
顾景渊:
顾景渊吸了一口气,上前托住了他胳膊,扶着他往外走,越走脸色越僵。
即便他没去多想,可脑子里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了阵阵诡异。
自己曾经在他&a;记30340;面前,毫不避讳地去谈论对唐韵的情意,也曾毫不顾忌地同他炫耀唐韵的好,巴不得他能跟着自己一道赏识她。
如今他倒是赏识了,却赏识到了自己的怀里。
上回闹掰之时,自己打了他一记拳头,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为了不想再同他有任何交际,不惜去了军营。
包括如今在蜀地任职,也是因为这一点。
岂料阴差阳错,还是没有躲过
不仅没有躲过,还不得不忍着屈辱,甘愿地搀扶他,看着他抱着自己心里喜欢的姑娘,一步一步地从牢房内走了出来。
顾景渊自上回之后,便已经看清了他太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居心叵测,成府极深。
如今又有了新的认识。
报复心极重,
即便是自己的眼睛瞎了,落魄到住进了天牢,他也还有余力生出心思,趁机报了私仇,让人跟着他一道不舒坦。
顾景渊想着这些,脸色能好看才怪。
跪在地上的知府大人,从见到太子站起来的那一瞬,便提起了一口气,紧张地看着他的脚步,一步一步,彻底地挪出了牢房,才落了下来。
一双腿跪得太久,又酸又疼,加之恐慌和紧张,知府大人起身后,身子便是颤颤巍巍,弓着腰杆子,拼了老命地跟在太子的身后。
经过适才盐贩子的提醒,知府大人多少也机灵了起来,还未走出牢房,便吩咐身边的仆从,“赶紧去收拾一间厢房,让太子妃好好歇息。”
太子没出声,算是默认了。
知府长松了一口气。
一行人终于走出了天牢,宁大爷一直跟在身后,没出声。
最初他并不知道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跟着大伙儿跪了半天,双腿发麻不说,心头还煎熬。
直到听那盐贩子说出了一声太子妃,太子并没有出口否认,宁大爷心头才渐渐地明白了,沉默地跟在了身后,没再去过问一句。
知府大人让人在府衙的后院,临时紧急地腾出了一个院落,安置好了太子和唐韵。
唐韵实在是太累,一觉睡过去,又香又沉。
适才跪在牢房外的人,也全都挪了个地儿,安静地立在了门前,等着太子的吩咐。
太子却一直守在床边,又不说话了。
众人便知这道坎儿还未过去。
知府大人生怕耽搁了治疗,太子的眼睛当真瞧不见了,他这个知府,还真就不是死那么容易了。
知府大人只能故技重施,走进去,轻声同太子道,“太子妃怕是还得睡上一阵,趁这功夫下官将大夫叫进来,殿下先瞧瞧身上的伤,也免得太子妃待会儿醒来,还得担忧,殿下看成不?”
知府大人说完,便立在那紧张地等着他的答复。
片刻后,太子起了身。
知府大人心头一喜,转过头便吩咐仆从,“赶紧去宣大夫进来,快”
太子的眼睛是被剑气所伤,当时便流了血,如今过了快一日,眼睑一直没有打开过,大夫一时也不知道到底伤到了什么程度。
见太子还是不愿睁开眼睛,大夫只得寻问道,“殿下,能试着睁开眼睛吗。”
太子回答得很干脆,“不能。”
大夫心头一紧,倒也没有勉强让他睁开记,道,“小的先给殿下敷一些清明的草药,等殿下不疼了,小的再替殿下诊断。”
太子点头,“成。”
大夫当下便开了个方子,交给了知府大人,知府大人忙地让底下的人,去药材铺子里抓药,一番倒腾完,在太子的眼睛外绑上了一道白绫。
之后,便是太子身上的伤。
后背上的伤口,昨夜已经被唐韵清理了出来,敷了药,消了红肿。
胳膊上,腿上,大夫一一地检查完,包扎好后出来,脸色都发白了,出去后便同知府大人禀报道,“殿下怕是昨儿遇了刺。”
身上的伤,好几处都是剑伤。
后背的那些细细小小的伤口,像是跌入山崖时,擦出来的。
知府大人:
昨日遇刺,还能有哪儿,不就是躺在官道上的那七八十副尸骨
知府大人的脑子一黑,脚步险些没有稳住,“搜,搜搜,给老子搜,龟儿子些,这回不是我死,就是他亡”
就算要他死,也得多拉几个垫背的回来。
唐韵还没有醒过来,宁大爷和顾景渊都呆在了府衙。
宁大爷同太子不熟,且只是一介平民,不宜呆在院子里,在府衙内寻了一处凉亭,坐在外面,等着唐韵醒来,他才能放心。
顾景渊则留在了太子身边伺候。
赵灵不在,熟悉太子的,只有顾景渊。
顾景渊即便很不想同他搭腔,但也知道轻重,问道,“殿下可知,刺客的来路?”
太子摇头,“不知。”
顾景渊神色凝重,“殿下身边的暗卫都没能将其绞杀,只怕对方并非普通的刺客,而是死士。”
太子应了一句,“嗯。”
“刺客的身份还未查出来,殿下如今怕还是不安全,殿下好生回想一下,是否在蜀地同人结过仇。”顾景渊说完,心头又忍不住一阵讽刺。
就他这样的人,无情无义,想必杀他的也不止一个。
“有。”太子抬起头,顶着一对白绫看向了顾景渊。
即便是瞧不见他的眼睛,顾景渊同他相处了这么些年,也能从他的神色中辨别出他的意思,眼角顿时一抽,正欲辩解一句,他没那么狭隘。
便听太子道,“是前朝。”
顾景渊一愣。
“上回陛下跟前的花公公已经招供,前朝的五皇子还活着,行踪一直不定,这回想必也来了蜀地,你不必管,就你手头的那点兵力,斗不过,别将人给折了进去。”
太子的语气熟络,似是同他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还是同往常一般,毫无顾及地同他说着话。
顾景渊还未从他那几句话里反应过来,太子又道,“赵灵已经去接援兵,明日才能到,孤如今眼盲,就劳烦顾大人再伺候一日孤。”
顾景渊:
顾景渊没去应他,却也没走,留在屋内,替他端茶倒水,换药敷腰,沐浴更衣。
天色擦黑时,唐韵才醒了过来。
一睁开眼睛,便见太子坐在了床边,眼睛上绑着一道白绫,头上的发冠已经取下,发丝散开披在了肩头,朦胧灯火一照,如记同天上的神官。
俊俏非凡。
唐韵:
知道他好看,就别勾她了。
“殿下”唐韵刚一动,身边的太子立马回过了头,轻声道,“醒了?”
唐韵起身坐了起来,打探了一眼屋子,知道没在地牢里了,也没多问,一日未进水,喉咙里口干舌燥,“殿下,可有水?”
“有。”太子转过身,动作微微一顿,吩咐顾景渊,“去给太”
太子的话还未说完,顾景渊已经从他身旁走了过去,立在床前,将手里的一杯茶水递给了唐韵,“唐姑娘先润润喉,睡了一日,怕是早就饿了,起来吃些东西。”
唐韵没料到顾景渊在这儿,神色略显诧异。
回头看了一眼太子,便也明白了。
赵灵下落不明,自己又睡了这一日,太子一个眼盲之人,身边离不得人伺候,比起其他人,顾景渊确实最为合适。
唐韵接过茶杯,道了谢,“多谢顾大人。”
一杯茶水尽数入了喉,唐韵的神智也清醒了许多,起身掀开了身上的被褥,绕过太子,蹭了床边的绣鞋。
一日未进食,刚站起来,眼前便是一阵头晕目眩。
顾景渊就立在她跟前很近的位置,手疾眼快地去扶了一把,手刚碰到唐韵的手肘,身后腿弯处,突地一脚踢了过来。
顾景渊:
顾景渊一个不妨,身子往前栽去,险些就跌在了地上。
“顾大人”唐韵一惊,自己不过是晃了晃,很快就稳住了,倒没成想顾景渊比她还晃得厉害。
顾景渊眼皮子一跳,咬牙稳住了身子,回过头,脸色铁青地看着跟前,双目缠着白绫的太子,眸子内冒出了莫名的怒火。
瞎吧。
他有本事就瞎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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