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不愿意回京,苏鲤只得一路护送着洛兮瑶回了洛家,才匆匆赶回府。

    回府后就得知苏羡予昨晚回京后,赶着宫门落钥进了一趟宫,回来后就进了佛堂,再也没出来过。

    苏鲤忙赶到佛堂,喘了口气,方抬手敲门。

    里面寂静无声。

    苏鲤想起昨天的流言和今天华平乐的反常,忐忑又敲了敲门,里面还是没有声响。

    他迟疑片刻,一咬牙,推开了门。

    昏暗的佛堂中,苏羡予跪坐在画像前的蒲团上,一如这十几年来,他每每进这间佛堂时看到的模样。

    只无端地,苏鲤却觉得今天苏羡予单薄的背影格外地孤寂与凄凉。

    “叔父——”

    苏鲤轻轻叫了一声,苏羡予的背影宛如泥塑,连发丝都未动半分。

    苏鲤的心高高提了起来,隔了半晌,方又微微提高声音叫了声叔父。

    苏羡予身体晃了晃,似是这时候才终于从那阴冷的黄泉路回过神来,听到了人间的声音。

    苏鲤又叫了声叔父,苏羡予缓缓转过身来,涣散的目光在触碰到苏鲤的那一刻突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来。

    他伸出手,似是要站起来去触碰苏鲤,却因为长时间不动,双腿麻木,猛地朝下栽去。

    苏鲤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他,苏羡予的手死死抓住了他的双臂,死死将他搂入怀中,“阿鲤阿鲤阿鲤……”

    苏鲤手足无措,他还记得他刚到叔父身边时,叔父到哪都带着他,紧紧抱在怀里,没让他走过一步路,夜里睡觉时,他也紧紧搂着他。

    两年后,叔父第一次牵着他的手出门,对他道,“阿鲤,你已经满两岁了,以后要自己走路了”。

    他当时懵懵懂懂,现在回想起来,却知道自己当时绝不止两岁的,他总不会刚落地就有了记忆。

    自那之后,叔父再也没有抱过他。

    现在,叔父又抱他了,念着他的名字,浑身都在发抖。

    是华姑娘说了什么叫他想起了婶母吗?

    苏鲤想着,一手反搂住苏羡予的腰,另一手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抬头看向那张隐在袅袅香雾后的画像,头一次对画像中巧笑倩兮的女子生了几分怨。

    无论当年的是非对错,总是她,才叫叔父痛苦这么多年……

    “阿鲤阿鲤阿鲤……”

    苏羡予还在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苏鲤默了默,坚定开口,“叔父,我在,叔父,我在……”

    叔父,无论她在不在了,我总是在的,叔父……

    苏鲤一声声的应答似乎安抚住了苏羡予,他喃喃的念叨声慢慢断绝,身子的颤抖也渐渐止住了。

    苏鲤安静听着耳边苏羡予匀长的呼吸,良久,方小心翼翼抱着他站了起来。

    苏羡予比他高,他抱着却毫不吃力,仿佛他灵魂的重量已经被画中的女子留在了这个阴暗寂冷的佛堂。

    苏鲤回头看了一眼画像,目光在蒲团边的小册子上停留片刻,抱着苏羡予转身离开。

    他动作轻而温柔,向来睡觉极警醒的苏羡予竟是一直没醒。

    将苏羡予安顿在床榻上后,苏鲤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苏羡予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之后,决然站了起来。

    他已经长大了,可以为叔父分担忧愁,也分担危险了——

    佛堂中,苏鲤重新燃起香,如苏羡予般跪坐在蒲团上,拿起了蒲团边装订成册的文书,打开,一行被水浸染的字映入眼帘——

    政和八年冬十一月二十六子时一刻,华氏女降生,行二。

    华将军欣喜若狂,尽取当年立誓之美酒飨神,因见女婴或哇哇啼哭,或开心而笑,双颊皆有酒窝深深漾起,大感此女为神所赐,取名酒酒。

    政和八年冬十一月二十六,霍瑛、霍玠、连海清身死——

    苏鲤紧紧盯着被水渍模糊的时辰,有些茫然地想,那是叔父的眼泪吧?

    只是为什么事情又扯到了华二姑娘身上?

    他闭了闭眼,强迫自己稳下心神,一页一页翻开华平乐短短十六年的点点滴滴,直到熟悉的字迹跃然于纸上。

    是叔父的字!

    苏鲤精神一振,认真看了起来。

    苏羡予亲自记录的是温楚回忆的葛雷之死一案的始末,甚至连对年鱼的怀疑,钱令月的来历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苏鲤回想起自己在刑部看到的简单到近乎草率的卷宗,想必是叔父早已对华二姑娘产生了怀疑,下面人又无法打探到具体情况,索性将温楚调到身边,亲自动问。

    泰山地动之事持续数月,期间,温楚时时跟在叔父身边,定然会被叔父风采品行倾倒,才会交代得这么清楚,连得罪年鱼都不怕了。

    苏鲤却看不出这个案子的始末与华平乐有什么关系,会被放在这里。

    如果硬说有关系,可能就是杏花村和清风茶馆原是霍延之的产业,被霍延之半卖半送给了华府。

    年鱼事事件件想攀扯上霍延之,而霍延之则是华府的女婿。

    后面倒是又回到了华平乐身上,只是很快又开始写东宫子嗣风波,所述十分详细。

    第一次许昭仪身死落胎,华平乐就在现场。

    第二次太子妃与文侧妃落胎,华平乐根本不在宫中,只是在那之前在抚辰殿住了一段时日,期间又从文家买了个铺子。

    可这段东宫风波却被十分详细地记载在了调查华平乐的册子上。

    不同寻常处即是可疑之处。

    苏鲤凝神思索起来,叔父为何要这般细致地查华二姑娘,又为何在婶母的画像前看华二姑娘的生平?

    他千里奔波回京首先便去见了华二姑娘,见过后不但又挨了华二姑娘一巴掌,还心神震动,前所未有的失态,又是为何?

    葛雷之死、东宫风波与华二姑娘一个深闺小姑娘又有什么干系?

    “阿鲤,在想什么?”

    “想母亲——”

    他心中其实早已将婶母认作了母亲——

    苏鲤咬住舌头,悚然站了起来,惶恐行礼,“叔父——”

    苏羡予不紧不慢靠近拿走他手中的册子,燃起火盆,将册子一页一页扯下扔进火盆,又用火钳慢慢搅碎。

    待慢条斯理做完这一切,他才目光平淡看向苏鲤,“你母亲是谁?”

    苏鲤后背全是冷汗,跪了下去,拜伏在地,“叔父恕罪”。

    “你母亲是谁?”

    苏羡予的声音依旧平稳淡漠,苏鲤却知道此时自己若是撒谎定然瞒不过苏羡予去,只会让他更加震怒,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查出了断笛的来处,又查阅了当年的邸报,便想着,也许,也许,婶母便是我的母亲”。

    “她不是你的母亲”。

    苏鲤讶然抬头,他这些日子几乎已经认定了霍瑛就是他的生身之母。

    乍一听苏羡予说她不是,只当苏羡予还要哄他,脸上便露出诧异怀疑之色来。

    苏羡予却没有看他,缓步走向画像,凌空虚虚描摹着画中女子的脸,喃喃开口,“她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你的姑母,你本该,叫我一声姑父的——”

    苏鲤悚然,叔父的意思是,他,他是霍大公子的孩子?

    所以霍大姑娘才会是他的姑母,而叔父则自称他的姑父?

    可,霍大公子明明一直没有成亲——

    苏鲤急切间猛地拉住苏羡予的袖子,“叔父,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必再问,你该知道的,想必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其他,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苏鲤哪里肯依,扯着他的袖子,哀哀叫了声叔父。

    苏羡予微微侧脸扫了他一眼,神态清冷,“未经我同意便进入佛堂,还妄自翻阅他人私物,去抄《清心咒》”。

    苏鲤虽不甘心,却不敢违逆他,乖乖放下他的袖子,行礼退出了佛堂。

    ……

    ……

    再说宁河长公主见了苏羡予与华平乐之间的形态,心头的隐忧又被翻了起来,在半山山庄就有些待不下去,和华大姑奶奶母女一起回了京,留下了华平安陪着华平乐。

    第二天一早,宁河长公主就递了牌子进了宫。

    如今太后和王妙儿皆去了骊山祈福,宫中九方贵妃独大,她便去了长春宫和九方贵妃叙话。

    九方贵妃将萧明晴和萧明昭叫了来,有一双小儿女在,殿中气氛十分欢快融洽。

    政和帝下了朝,听说宁河长公主来了,便也来了长春宫,见了这么一副热闹场面,不自觉露了笑,“皇姐今天怎么有兴致进宫?”

    宁河长公主就叹了口气,示意九方贵妃谴走萧明晴姐弟,将华平乐又打了苏羡予一巴掌,自己气得生病了一事说了,叹道,“那丫头是个没心没肺的,第二天倒是没事人一样跟着皇叔练什么爬山去了,爬得腿脚都动不了还瞎乐呵!

    只可怜我这颗心一直放不下!皇上,这女儿家啊,成了亲,有了孩子,再不定的心也要定下来!

    皇叔的人品能耐大家有目共睹,对酒酒又十足的真心诚意,两人现在又玩得来。

    我就想着啊,还是就着这股风,早些让两人完婚,省得又生风波”。

    政和帝就笑道,“皇姐你自己也说了,酒酒该打就打该玩就玩,有什么好操心的?

    要朕说,皇姐您现在就安心颐养天年,酒酒的事,朕盯着,绝不会叫她吃了亏。

    所谓强扭的瓜不甜,酒酒左右还小,还是再等两年再说。

    现在就成亲,皇姐您舍得她去万里之外的福广之地,朕的满城肯定不舍得,定是要找朕闹的”。

    宁河长公主听了这话,心头就凉了半截,知道政和帝定是不会许华平乐早日完婚,随霍延之离开京城了,笑着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也是,说起来,满城年纪也不小了,亲事也该考虑着了”。

    九方贵妃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忙将自己最近关注的几个子弟说了出来。

    因着宁河长公主也在,政和帝便兴致勃勃地同她们讨论,直到宫人来报苏羡予求见,才出了长春宫。

    政和帝在南书房见的苏羡予,见苏羡予身边带了个清隽秀雅的少年,先是一愣,随即恍然道,“这是阿鲤?”

    苏羡予揖手垂目,“是,明年春闱,臣准备让阿鲤下场试试手,带来给皇上瞧瞧”。

    苏鲤心头微动,带来给皇上瞧瞧,这话虽寻常,却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

    昨天,苏羡予在说过那句“她是你的姑母,你本该,叫我一声姑父的”之后,任凭他怎么问,再也没透露过半字。

    今天却又和他说要他这段日子静心读书,要他明年下场。

    明明之前叔父说过要他再等三年,才更把稳的!

    之后,叔父更是没头没脑地叹了一句,“阿鲤,许是我心急了,只是,我等不得了”。

    然后又带他来见皇上,说什么给皇上“瞧瞧”。

    他不知道叔父心急的是什么,只觉心中谜团越来越重。

    霍氏灭族一事,最不合理处就是深受霍氏恩惠,又与霍氏兄妹感情极好的叔父为何会如此受皇上重用?

    现在更是在决定提前让他下场时,特意带他来给皇上瞧瞧,叔父和皇上,他们有什么联系?

    又或是,约定?

    还有,皇上明明是第一次见他,叫阿鲤,是不是太亲密了些?

    政和帝上下打量了一番苏鲤,小小少年长身玉立,容色气质卓然。

    穿着和苏羡予一模一样、只颜色略活泼些、暗绣更精致些的朱子深衣,与苏羡予并肩站在那儿,一如明珠、一如美玉,直让人有琳琅满目之感。

    政和帝心下感叹,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他日阿鲤与卿并立朝堂之上,当可称一时瑜亮,嘉树成双”。

    苏羡予与苏鲤齐齐俯身,“多谢陛下美誉”。

    政和帝起身走到苏鲤身边,亲扶着他直起身,摘了随身玉佩放入他手中,笑容亲和,“你叔父中状元时刚刚十七岁。

    你明年十六岁,争取一举夺魁,青出于蓝,方不负你叔父厚望”。

    苏鲤惶恐谢恩,政和帝哈哈一笑,摆手,“去吧,好生读书,有空多来宫中走走。

    朕年纪大了,最喜欢见你们这些年少俊秀的少年郎们”。

    苏鲤偷偷瞥了瞥苏羡予的脸色,见他依旧是平日清冷淡然的模样,仿佛没有觉得半分不合宜,压下心中疑惑,随着他行礼退下不提。

    ……

    ……

    长春宫中,待宁河长公主告辞离开后,从窗户溜进侧殿的萧明晴又偷偷从窗户爬了出来,在宫中问了几圈才找到了在药房的年鱼。

    她知道年鱼最是不喜别人在他制药时打扰,就乖乖在药房外的摇椅上坐着等他。

    年鱼许久都没有出来,小赖子数次说让她先回去,等年鱼出来了,让年鱼去寻她,都被她坚决拒绝了。

    终于,太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地平线后,年鱼疲惫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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