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美人这时候已经冷静了下来,她生母身份低微,又早早没了,她又不得父亲的喜,从小在家人的欺压陷害中长大,对这些东西十分熟悉,一冷静下来就明白了华平乐的意思。
华平乐是在告诉她,圣旨是真的,所以,不管她有没有杀萧明昭,祖父有没有造反,她今天都一定会被乱棍打死!
戚美人黧黑的脸沉静而肃穆,手心却已全是冷汗,“我没有杀二皇子”。
“我知道”。
随着简单的三个字,戚美人感觉到华平乐的手指在宽大的袖子的掩盖下缓缓在自己手心划着圈。
不,那不是圈,是字!
她在写字!
戚美人不自觉转眼去看华平乐,华平乐恍如不觉,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戚娘娘你不要怕,公主很快就回来了,我们就能回去了”。
袖中,她的手指还在不停地滑动着。
戚美人没有接话,仔细去感知她写的笔画——
走——慎刑司——第三进——左起——第三间——圆桌下——
戚美人想起前些日子华平乐和萧明晴一直在慎刑司旁观苏羡予审案,她是那时候发现了慎刑司有逃命的密道?
她是要她找到机会就逃!
戚美人感觉到华平乐的手指不再动作,紧紧握住她的手,转头看向她,忽地开口道,“酒酒,我还没见过霍大将军”。
华平乐,“……”
这时候就不必惦记这个了吧?
戚美人顾自说了下去,“我娘只是个买来的通房丫鬟,还早早死了,我小时候经常连饭都吃不饱,不是奶娘,我早就饿死病死了。
稍大一点,我就偷偷地看兄长们练武,偷偷跟着学。
好不容易等我学得厉害了,家里再也没有人敢轻易欺负我了,祖父突然就让我来京城选秀”。
戚美人说到这自嘲一笑,“我们家儿子多,姑娘少,伯娘婶娘们都舍不得自己的女儿来选秀。
父亲就想起了我,我到那时候才知道他竟然还记得自己有女儿。
我一共逃了三次,每次都被他们抓了回来,最后一次被抓回来后,他们连一刻钟都等不得,连夜把我送进了宫里,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我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从宫里逃出去”。
华平乐紧了紧握着她的手,“有人说人生的磨难都是修行,等修行满了,菩萨就会来渡你了”。
所以,之前的逃跑失败都是磨难,磨难过了,这次你一定可以逃出去!
戚美人笑笑摇头,“我不信那些鬼啊神的,那时候我在戚家受兄弟姐妹欺负,受父亲的姨娘们磋磨时,奶娘就一遍遍地跟我说,要我熬到成亲,嫁出去就好了。
等我进宫选秀,奶娘高兴得直哭,说我苦尽甘来,有了大造化。
她恐怕怎么也想不到我的大造化就是顶着杀害皇子的罪名被乱棍打死!”
戚美人说到这连连冷笑,怪不得这样有“大造化”的事,婶娘伯娘们舍不得女儿,祖父竟也由着她们,选了最不受宠,容貌最不出色的她!
说不定祖父早就存了造反的心,所以才把她送来了京城选秀!
他不是送她来选秀,他是送她来送死的!
她想清楚了,涉及到谋害皇子,涉及到谋反叛逃,圣旨都下了,萧明晴再去找政和帝都没用,根本改变不了她的结局!
华平乐定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才会支走萧明晴,要自己从密道逃走。
但,她连戚家的侍卫都躲不过,又怎么可能从守卫森严的皇宫中逃出去?
“我在走前,将奶娘送出了戚家,只她孤零零地一个人,我安排得再妥当,也难保她晚年。
酒酒,你嫁去福广后,能不能帮我看顾一下?”
华平乐认真点头,戚美人将奶娘的住址姓名等一一告诉了华平乐,脸上就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好了,除了乳娘,我也没什么牵挂了,最后就只剩下见霍大将军一面这个愿望了。
酒酒,你不要陪我往前走了,去请霍大将军进宫来送送我好不好?
我们大萧最厉害的大将军大英雄,这辈子见不到他,我死不瞑目!”
华平乐转眼默默看向她,戚美人挤出一个笑来,“我说真的啊,你以为我开玩笑不成?
那时候,祖父总是喜欢说霍大将军只不过是出身好,被皇上派了个那样的好差事,才借机成名,不过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黄口小儿。
我却知道,哪里都会有欺世盗名之辈,只有战场上不会有,欺世盗名的遇上了真刀真枪都活不了多久。
那时候奶娘一念叨我嫁人的事,我就偷偷想,嫁人啊,要是能嫁给霍大将军那样的大英雄就好了!
我没那个福气嫁给霍大将军,你不至于吝啬到连见一面都不让我见吧?”
她这是要支开她,不想在逃跑时,又或是在逃跑后连累到她!
华平乐默然看了她一眼,哑声开口,“好,我去叫他,你等我”。
戚美人握着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华平乐知道,她这是根本不想她走。
可很快戚美人就松开了手,语气轻松,“那你快点,我都迫不及待了!”
华平乐重重点头,转身朝着宫门的方向跑去。
华平乐刚出宫门就迎头碰上了霍延之,却是霍延之得知消息后,知道宫里肯定要乱,便立即往宫里来了,想接华平乐出宫。
华平乐扯着他就跑,一边简单将事情说了一遍。
他们速度很快,不想刚到慎刑司,就远远看到哭成了泪人的萧明晴挣脱宫人的怀抱,不顾重重落下的竹板,猛地扑到了被绑在刑凳上的戚美人身上。
行刑的太监大惊,忙想撤回力道,只板子已到了跟前,哪里那么容易撤回的,还是重重落到了萧明晴身上。
萧明晴自幼娇生惯养,哪里吃过这种苦头,疼得失声痛呼。
已经奄奄一息的戚美人喃喃叫了声公主,勉力想转身看她,动了又动,却连头都没能抬起来,一直强忍着的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华平乐看得眼都红了,戚美人嘴角不停溢出的血沫,化作霍氏、连氏三族诛灭时漫天的血光,激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她想都没想就抽出了腰间的长鞭,刷地抽向那行刑的太监。
那太监惨呼一声,滚倒在地,刑板也落在了地上。
传旨太监和几个禁卫军忙大声呵斥,华平乐只当没听见,又连抽数鞭,抽得那行刑太监滚远了,再也不能将刑板落上戚美人和萧明晴的身上,又执着鞭子一步一步走向那传旨太监。
传旨太监是徐秉笔手下最得用的一个,否则也不会被派来监管这样的大事。
他早就听说了华平乐煞神的名头,只这一年多来,华平乐时常进宫,对宫人虽说不上客气,但也还算宽容。
从未听说过她为难甚至鞭打奴才的事,他便想当然地以为外间传言言过其实了。
这时候见华平乐赤红着眼,一步步向自己逼来,再想起那些传言,恐惧下双腿直抖,煞神,这位姑奶奶简直就是个杀神啊!
她是真的敢杀他,也是真的要杀他!
传旨太监颤着嗓子喊道,“华二姑娘!奴才也是奉旨行事啊!王爷,王爷您劝劝华二姑娘啊!”
奉旨——
华平乐沸腾的杀意顿时一冷,对,奉旨,她杀他做什么?
她要杀的是政和帝才对,那个昏君,她要杀了他!
她下意识转头要往乾清宫的方向去,萧明晴忽地大声哭喊道,“酒酒!酒酒你快来!如兰她有话和你说!酒酒!”
华平乐顿住脚步,霍延之按住她执鞭的胳膊,半搂着将她往戚美人身边带,“酒酒,先去听戚美人有什么话说,她撑不了多久了”。
在他们来之前,戚美人已经挨了近两百板子,这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见他们靠近,勉力抬起眼,吃力开口,“我,等到你了——”
华平乐死死抓着霍延之的手,将他往戚美人面前送,死命点头,“我把他带来了,你看,你好好看!”
戚美人想说,我等的是你,不是霍延之。
但那么长的一句话,她恐怕是没有力气说出来的,她有更重要的话对她说。
戚美人张着嘴,大口地喘息着,伸出了手。
华平乐忙一把攥住她的手,戚美人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萧明晴的手,断断续续开口,“不要——伤心——
十八——年后——我,我,又是一条好汉——
酒酒,你到时候要记得收我——做,徒弟,我就不会功夫——差,差了——”
戚美人是在告诉她,她功夫没有那么好,在戚家时都逃不掉,就算有密道,也根本没办法从这重重深宫逃出去,所以就不浪费那条逃生密道了,也就不必担心会牵连到她……
华平乐只觉有什么狠狠撞上了心口,撞得她浑身每一寸肌肤都在疼。
她想骂戚美人傻,想说她不怕她连累,然而,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点着头。
好,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收你为徒!
咱们把功夫练到最好,就谁也别想欺负你,戚家人不能,那个狗皇帝也不能!
戚美人死死攥着华平乐和萧明晴的手,在两人脸上流连不去的目光渐渐涣散。
她心心念念惦记着要见的霍大将军到了眼前,她只一眼扫过,就再也没有停留。
这辈子最后的时刻,她的目光一直紧紧停留在只认识了不到半年的华平乐和萧明晴身上。
那是,她实在算不上幸福的人生中最后的一点慰藉……
“如兰!”
萧明晴失声痛哭,千尊百贵的小公主在亲弟惨死后,又遭遇了好友惨死,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是她一直仰慕的父皇!
她想起九方贵妃指责政和帝冤枉关押年鱼,导致萧明昭无人保护,悄无声息地被人害死!
想起她向政和帝赌咒发誓戚美人绝不会是害死萧明昭的凶手,却被政和帝斥责喝骂,甚至不许她来见戚美人!
明明所有的证据都说明掌印不是什么连氏余孽,父皇却还是不放掌印出来!
苏羡予查案的时候,她虽然没猜出来凶手是谁,但从头到尾,苏羡予连如兰的住处都没去过,又怎么会是如兰!
连她都知道的道理,父皇又怎么会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要如兰死的,就是因为那个戚谷丰叛逃了。
父皇杀不了戚谷丰,所以要杀如兰泄愤!
她怎么哀求他都没用!
接二连三的苦难让天真单纯的小公主突然就长大了,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萧明晴死死攥着戚美人已经冰冷的手,她初见到萧明昭的尸体时,巨大的伤心下是隐隐的害怕。
她害怕死亡,也害怕尸体。
这时候,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对政和帝的恨意在她想通的一刹那压过了她的恐惧。
父皇,父皇,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华平乐双眼通红,却没有掉一滴泪,她默默伸手将戚美人兀自半睁着的眼阖上,哑声开口,“来人,送戚娘娘回宫”。
戚美人在这里无亲无故,她的身后事,她自该要操心的。
“华,华二姑娘——”
传旨太监浑身都在抖,却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华二姑娘,皇上有旨,有旨,戚美人死后,是要——”
他不敢直接说“扔于乱葬岗、丢于野狗分食”的话,只含糊道,“皇上有安排的”。
华平乐猛地抬起头,死死盯向他。
呵,有安排?有什么安排?
谋害皇子,谋反叛逃,能有什么安排?
只怕也是如霍家、连家的人落个尸骨无存,让她连祭祀都无处祭祀!
“姑娘,奴才,奴才万万不敢抗旨啊!”
传旨太监都快哭了,这位华二姑娘真要脾气暴起来,像抽那行刑太监般也狠狠抽他一顿,他也就认了。
但要是皇上责他办事不力,那可就是要掉脑袋的事了!
华平乐狠狠盯了他一眼,就要转身,霍延之紧紧捏住她肩膀,“酒酒!”
华平乐动作一顿,霍延之在提醒她不能冲动,她知道的,她知道的,只——
“酒酒!酒酒!祖母让我来带你出宫!”
华大姑奶奶的喊声远远传来,华平乐浑身的杀气顿时如开了阀门的洪水,一泄而尽。
酒酒——她现在是华酒酒,是华二姑娘,她不再只是霍瑛,她身后还有华家一大家子人!
华平乐逼回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她不会再为仇人哭,她要做的是杀了他!
就算现在不能,总有一天,她会杀了他!
就在这时,宫人忽地惊声喊起了公主,却是萧明晴厥了过去。
华平乐转头看了看面色惨白软倒在宫人怀中的萧明晴,惊叫了声公主,放软身体,任由自己往下栽去。
她预想中的怀抱准确接住了她,霍延之紧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酒酒,你怎么了?”
华平乐紧紧闭着双眼,放任自己蜷缩在他温暖、近乎炙热的怀抱中。
她没事,只是累了、伤心了,还要装悲伤过度昏迷,以免华二姑娘被政和帝厌憎,进而连累华家而已。
所以,就让她软弱地在他的怀抱里躲那么一小会吧,就一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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