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弥若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榻内侧,而一拳之外的床侧,与自己同塌而眠的,竟是昨夜的那妖孽。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夜,弥若在那两妖孽离去时,明明已准备暗暗相随上去,却不知怎的,还未穿好衣物,就被一阵困意袭来,晕晕乎乎地就倚着床沿睡了过去。
她素来觉轻,即便是睡熟了,只要五丈内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能迅速醒来。但昨夜,她竟然一宿未睁眼,这倒不像是睡着,而更像是昏迷了!
定又是这家伙搞得鬼!
气恼的弥若抬脚就朝身侧酣睡正熟的夫婿踹去,本以为凭他昨夜的本事,十有八九会踢个空,可没曾想,竟真踹到了他。
由于气恼,这一脚,弥若用上了七八成的力气,使得被踢之人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才狠狠摔在地上。
但令弥若始料未及的是,那摔在地上的人竟哇哇大哭起来:“啊啊啊!疼疼!呜呜呜……”
弥若皱眉看着那七尺有余的男子像个孩子似的赖在地上,“此处并无第三人,你莫要再装了。”
“媳妇坏,媳妇坏,我要去找哥哥,呜呜呜呜……”形如幼儿的哭诉声,让弥若心头一颤。她赶紧跃下床榻,只见自己的夫婿一面揉着摔疼的屁股,一面张着大口涕泗横流,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委屈,完全没有一丝那个唤作“相唯”的妖孽耍人时的狡黠影子。
莫非昨夜所见,只是自己的一个梦?自己眼前的,的的确确是自己的夫婿李炯?
“你……”弥若半信半疑地蹲下身,拨开他擦鼻涕的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泪水盈盈的黑眸,“你真的是,李炯?”
回应她的,是对方的一记猛拳,弥若毫无防备之下,堪堪躲过他那满是鼻涕的脏手,却仍是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哈哈哈哈!”原本正赖在地上哭着的李炯立马跳起,拍手欢笑道,“丑媳妇摔了个大马趴丑媳妇摔了个大马趴!哈哈哈……”
分外狼狈的弥若从地上爬起,看着面前除却眸色不同容貌无二的男子,疑惑丛生。
她坚信自己昨夜所见,绝不是一场虚无的梦境。但眼前正痴傻呆笑的男子,与昨夜那个金眸九尾的妖孽没有半分相似。
弥若看了一眼仅着单衣赤着双脚在冰冷的地上一蹦一跳的李炯,无奈地叹了口气,绝不可能是同一个人。他们的差别,太大了。
花了近半个时辰,弥若才稍稍安抚下精力旺盛的李炯,让他乖乖安静地洗漱更衣。
如预料中一样,本应伺候的下人姗姗来迟。当他们刚刚打开上锁的屋门时,屋门就被弥若猛地推开。
众人皆未料到弥若竟会等在门后,一时惊愣地讷讷难言:“三、三夫人……”
弥若没有温度的目光地在众人脸上掠过,默然了片刻,才清清淡淡地开口:“郎君没有喜欢的衣裳穿,正闹着脾气,你们还不去好生哄着?”
木头一旦有了火气,也是足以燎原的。何况,顶着“皇亲国戚”名号的弥若,还并非一根简单的木头。
故而,在弥若愈来愈冷的目光下,众人皆俯首称是,不敢怠慢分毫,逃一般地涌进屋内,不敢多言半句。
“三夫人,”唯剩下两个少女留在原地,朝弥若恭敬行礼,声音清亮如出谷黄莺:“二夫人命奴婢二人前来,伺候三夫人起居。”
弥若偏头看去,一个黄衣,一个碧裳,杏眼桃腮,口齿伶俐,倒是可人得很。
弥若微微点头,“你们各唤什么名?”
“奴婢含月。”
“奴婢流霜。”
“名字倒是雅致,”弥若颔首轻笑,“你们先进去伺候郎君便可。”
“是。”
二人应声进屋,后头唤作“流霜”的碧裳婢子,在经过弥若身侧时,难以察觉地动了动手腕。
待二人进去,屋外再无一人时,弥若才缓缓松开掌心,露出掌中的一枚米粒大小的蜡丸。
她不动声色地将蜡丸收入袖中,唇角微微翘起。
因是王上赐婚,遵循礼制,新婚夫妇在成亲的第二日,应当入宫叩谢王恩。
故而,弥若在给豫国公府的诸位长辈敬过茶后,便需要偕同李炯一起,入宫谢恩。
高坐于上的豫国公李阕话语不多,只说了几句场面话,便以身体微恙,早早地回了房。
守寡多年的大嫂薛氏倒是罕见地露了个脸,与弥若简单地见了礼,便独自坐在角落中摸着佛珠串子,不再言语。
李煊只对弟弟象征性地嘱咐了几句后,便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坐在一旁闲闲地喝茶。但弥若即便是背向着他,也能觉察到他探察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
反而是二嫂傅氏,比弥若大不了几岁的年纪,却是甚是贤妻良母的模样。只见她挺着七八月大的肚子,一面拉着手询问弥若进宫的车架是否备好,一面叮嘱李炯别忘了谒见王上时的礼数,一面还不忘给自己夫婿的茶碗里添茶。
待众人将嫌弃车厢太小的李炯哄上车,傅氏仍紧紧攥着弥若的手,不无担心地看了车内的李炯一眼:“小叔的情况,你也清楚,若是在王上面前出了什么岔子,也都是无心之过,妹妹你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就有劳多担待些吧。”
弥若听出她话里有话,淡淡笑着回应:“夫妻同体,夫家的事情,我自然不会袖手,二嫂放心。”
“时辰不早了,二嫂先回吧。”说着,弥若极其自然地从傅氏手中抽回手,登上车辕进入车内。
看着傅氏拖着双身子,在婢子们的搀扶下,渐渐往府里走,弥若放下车帘,不禁一讪。
李炯排行第三,虽然长兄早夭,但前头还有李煊,自然是不能承袭爵位的。他这样不及稚儿的智力,也根本无法参加科举。
但像他这样已及冠成婚的世家子弟,若是只靠着父兄度日,不仅是他,连整个豫国公府都会遭到旁人耻笑。
眼下,让李炯步入仕途最佳的捷径,便是趁着进宫谢恩的机缘,向王上求个一官半职。
“你们豫国公府的家风还真有意思,你爹你哥置身事外偷闲得很,竟让一个妇人里外操心的。”弥若转眼看向身侧,正玩着车内的鎏金香球,不亦乐乎的李炯,喃喃自语道:“你呢?你也想要我在王上面前替你求功名么?”
“功名?功名是什么?”李炯抬起头,挥舞着沾满香粉的手,依旧是一脸痴笑,“比蜜花糖还好吃么?”
弥若皱眉,一边取出帕子为他净手,一边漫不经心地解释道:“功名是毒药,吃了就会肚子疼的。你想肚子疼吗?”
李炯听闻,立即捂着肚子,拼命摇头,“我不要肚子疼!我不要功名!不要!”
“这就对了。”弥若朝李炯微笑道,“所以,以后若是有人问你要不要功名,你一定得说不要,知道了吗?”
李炯听话地点点头:“媳妇,我不要吃功名,那可以吃糖吗?”
弥若有些不解地点头:“当然可以。”
一听有糖吃,李炯顿时眉开眼笑:“那、那我要吃桂花蜜糖,上面还要有很多芝麻!”
“好好好!”弥若哭笑不得,如同哄孩子一样,“只要你听话,我天天给你买蜜花糖吃。”
“媳妇好!媳妇真好!”
弥若盯着李炯那不含半分杂质的清澈眼眸,的确如不明事实未染纤尘的稚儿,她心中坚信的事实开始有些动摇。
难道昨夜所见到的那个九尾妖孽,并不存在,只是自己的一个幻梦吗?
弥若正垂着头若有所思着,一旁的李炯却是拉拽着她的衣摆,兴奋不已地指着车窗外,冲着不远处的宫门嚷着:“媳妇媳妇,快看快看,好高好高的墙啊!”
弥若抬眼看向那熟悉不已的宫门,昨日,凤冠霞帔的她,就是乘着华贵无伦的车辇,从这道宫门而出。
而当时的他,便立在百丈外的昭阳殿前,看着她踏上,自己亲手为她铺就的,十里红妆的不归路。
弥若抬手理了理纹丝未动的发鬓,心下竟陡然生出一个可笑的念头:眼下,他看见已为人妇的自己时,会不会有一丝半厘的后悔?
按着规矩,未有品级诰封的,入宫不能再乘车,必须徒步而行。
弥若携着李炯在宫门处下车,随着早已候着的宫人前往觐见的昭阳殿。
百丈长的宫道,似乎眨眼间就走到了尽头。熠熠的阳光下,眼前那辉煌绝伦的宫殿愈发金光耀眼,尽显天家威仪。
弥若心中正涩意翻涌,她身旁原本兴致高昂的李炯却突然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地瞅着昭阳殿前的台阶一角,眼中尽是万分的恐惧。
“媳妇,我、我怕……”
弥若不解地回头,却看见李炯面色惨白地盯着一处台阶:“怎么了?”
“红色的血,好多好多……”李炯抓着弥若的胳膊,越抓越紧,目光却顺着明明纤尘未有的台阶往上,突然猛地大声嚷出来:“啊!脑袋!好多人脑袋啊啊啊……”
领头的宫人斥道:“放肆!御殿前岂容喧哗!”
身旁的几个宫人眼疾手快地上前捂住了李炯的嘴,却不料反被他狠狠咬了一口。
李炯挣脱开几个宫人的束缚,如受惊的小鹿一般,瑟瑟地缩在弥若身后:“媳妇,我想回家,回家!这里好吓人,好多血,好多人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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