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个白面书生,长得颇为俊俏,脸上带着三分傲气,穿着打扮也比对面的人来的富贵些。

    “济北王骁勇善战,幽州地势险峻,北燕蛮子能有多大本事冲得过雄关漫道。太子殿下胸有定数,运筹帷幄,一群唧唧歪歪的小人,何时发兵岂是你们能猜得透的。”

    被叫做张诤的学子脸上变得通红。“胸有定数?运筹帷幄?许故,你是痴人说梦么?我朝重文轻武,战力本就不及北燕,若不是济北王在幽州拼死抵抗,只怕北燕人的铁蹄早就踏上我们南梁的土地了。”

    “胡言乱语。”许故跳起脚,两人眼见就要挥起拳头。他们二人身后各自站着一群拥趸相持不下,争论声越来越高。

    凤宛和卫翎对视一眼,文人论政,千古有之,可如此大张旗鼓的在书院门口指摘太子,十分不妥。

    “书院里何时进了这样两个愣头青?”卫翎皱着眉头,把嘴巴凑在凤宛耳边问。

    凤宛无奈,“那夸太子的许故是江南才子,骂太子的张诤是北地乡试解元,总之都是慕名而来,刚进书院也没多久。”

    卫翎点了点头,靠在身旁“白山书院”的旗杆上,眼底却有几分忧色。

    “宛宛,你或许该跟院长提个醒,这两个棒槌,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非议储君,若让有心人听了,一个窝里的倒霉蛋,不但他俩要遭殃,也会连累书院的。”

    凤宛好奇问:“棒槌?是什么意思?”

    卫翎笑眯眯,“稀里糊涂、自以为是、笨得要死,又不自知。”说得凤宛噗嗤一笑,他的气息吹在她耳边,让她的脸上镀上一层红晕。

    此时有人高声道:“都别吵了,院长来了。”

    人群一分,走出个素衣皂袍的中年文士,四十如许,形貌清癯,正是“白山书院”院长凤成周。他的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淡定,让人看到就觉得心气平和不少。

    凤成周走进人群,对着争得面红耳赤的两派人微微一笑,“这么晚了,怎么都还是如此精神?”

    众学子拱手为礼,有人道:“院长,如今咱们大梁与燕北交战,听说济北王求援,京城里太子却不肯出兵,如今坊间都传遍了。张诤和许故意见不同,正相持不下,不知院长可有赐教?”

    “哦?如何意见不同?”

    “张诤认为,太子不救北境,乃失德失信之举;许故认为,太子胸有成足,何时发兵自有判断。”

    凤成周点点头,“倒也各有道理。”他慢慢在人群走了几步。“不过,你们可知道,自古天子喜“谏诤”而恶“舆论”。只因谏诤是深思熟虑之后,直言建议,可直达天听,舆论却是市井传闻,空穴来风,容易失控。”

    众人闻言,垂了头,应了声“是。”

    凤成周的目光在张诤和许故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些玩味。

    “既然你们俩都有见解,依我看不如今晚就熬个夜,将自己的看法写一篇策论,不要鸡蛋里挑骨头,不要虚张声势,应言之有物,忌无的放矢。写好了拿给我,若是真有见地,我呈给朝廷也是你们的功绩,岂不好过在这里的争论?”

    “院长所言极是。”许故和张诤都应道。

    “去吧。”凤成周挥了挥手,学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于是他看到灯影下的卫翎和凤宛。二人并肩站着,仿佛一对璧人,他脸上露出和煦的笑容。

    “宛儿,你怎么这身打扮,又去哪里顽皮了?”

    凤宛一吐舌头,走上来扶了父亲的手臂,甜丝丝笑道:“父亲,你可用过晚饭,晚上怪冷的,怎么不添件衣服再出来?”

    凤成周在爱女鼻子上刮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小滑头就是嘴甜。”他又看向卫翎,“你也来了?怎么碰到一处?”

    未来岳丈动问,卫翎不敢不答。他连忙把身板站得溜直,过来见礼,避重就轻地道:“院长,学生在坊间巧遇宛宛和柔嘉郡主、慕容世子,便自告奋勇送她回来了。”

    凤成周笑了笑,也不点破,回头吩咐凤宛。“宛儿快去换了这身衣服,叫你姑姑看到,少不得又要啰嗦你。卫翎跟我来,我新收了人家一瓯山泉煮茶,你有口福了。”

    ~~

    白山书院临水而建,未名湖蜿蜒斜穿其中。如今,凤家人大多住宅书院的后宅。

    水旁有两间精舍,正是凤成周的书斋。书斋门上挂着一块疤痕虬结的小木牌子,笔墨淋漓写着四个字,“如如不动斋”。此处不大,门外种着南山之竹,荆楚之茅,配着潺潺流水,宛若人间仙境。

    书斋对面,又别设一间茶寮,壁边有红泥小炉,干燥舒爽,中间一方长条矮几,放着茶注、茶盂、茶盏等物。

    这里是平日书院里的先生围炉闲话之所,此时空着,凤成周把卫翎领了进来。

    “坐。”凤成周指了指对面。

    卫翎谢过,坐下,笑:“学生昔日在书院求学时,最怕这间屋子。”

    “何故?”凤成周笑问。

    “若是沈先生叫我来,定是我骑射上有了疏漏,少不得要蹲两刻钟马步,若是翁先生叫我来,八成是我书画课上得了个差,不免要罚我抄一下午《汉书》。”

    凤成周呵呵一笑。“沈六合和翁白首的确严厉了些,不过,我可不曾罚过你吧。”

    卫翎揉了揉鼻子,“院长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最知我们这些学生的辛苦,的确从来不明着罚。”

    “哦?难道我暗着罚过?”

    “就如适才,您让大家回去写策论。”卫翎笑眼弯弯,“若是说,尔等不可聚众喧哗,妄谈国事,罚你们今晚每人写一篇策论,那便是明着罚。不过您定会说,原来大家各有见地,以我之见,不如挑灯夜战,写篇策论来辩一辩是非,那便是暗罚。诸位同门还会引经据典,费心竭力,力求把文章写的精彩纷呈。”

    凤成周抚着短髯,手点卫翎,哈哈大笑。“果然旁观者清,你可不许把我的小妙招说出去。”

    只要卫翎来,总能让他开怀一笑。他摆弄好红泥小火炉,从一尺多高的青瓷罐取出山泉煮水,又用茶刀从茶饼上撬下一小块,扔在铸铁壶中。

    不一会,咕嘟咕嘟,茶壶嘴蒸腾起香气,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凤成周拿一盏天青釉的茶盅,倒了杯茶,亲自递给卫翎。似乎漫不经心,又似乎若有所指:“我听说,刚才晋王带着慕容喆进宫了?”

    卫翎双手接过茶盏,心头一跳。

    他安顿好“集香亭”的乱子,送了柔嘉郡主回太子府,紧接着便将凤宛送回书院。前后不过一个多时辰,凤家已经得知晋王进宫的消息。

    “是。”他恭敬答道。“晋王在‘集香亭’听了北境信使的哭诉,决定最后再去求一次。”

    “最后?”凤成周的目光有了些锋芒,动作也慢下来,他在揣摩卫翎是失言,还是故意露出口风。慢慢抿了口茶汤,他问,“若是这一次,太子还不允呢?”

    问的很轻,意思却极重。

    卫翎心中一阵狂跳,说,还是不说?凤成周是当时大儒,号称“天下之师”,他身后是数万大梁读书人,是悠悠众口。若是他的心与己方背道而驰,那么此刻就不应多说一个字。

    可风大先生不是迂腐之人,若不是看破得朝中是非,想得透厉害关节,也不会急流勇退,离开官场。更何况事情若真的发展到他们所预料的那一步,凤家是人心所向,必须争取过来。

    沉吟片刻,他轻声问:“院长,从小您教我们读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学生请问院长,幽州三万百姓,四万梁军,七万条人命,可抵得过一个太子?”

    茶室之中寂静无声,只有卫翎扑通扑通的心跳。凤成周目光森然,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

    卫翎可不是鼓弄唇舌的学院书生,也不是朝堂上直言不讳,想着青史留名的硬颈子大臣。

    虽然他貌似懒散随意,虽然很多人认为他不思进取,虽然这位大梁一品君侯的独生子被皇上一句话就排除在军权之外;可凤成周知道他是什么人,也知道他身后有何种力量。否则便不会将女儿许配给他。

    卫翎是宁远候的儿子,宁远候卫仲卿与济北王慕容信,一在朝中运筹帷幄,一在北境杀伐决断,是大梁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任何人都不能轻视卫家的影响力。

    “卫翎,这便是你给我的答案?”凤成周问。

    “是。”话已出口,卫翎也不再犹豫,

    “亦是卫侯的意思了?”凤城周再问。

    卫翎眼角一跳,咬了咬牙,“是。”

    如此说来,“也是晋王殿下的决定了?”

    卫翎拿着茶盏的手有些抖。这对师徒和未来的翁婿四目相对。凤大先生貌似波澜不惊,卫翎也从最先的惶然中安定下来,终于,他下了决心。

    “幽州苦守多日,孤立无援,只剩下一万守军。”他起身肃立。

    “家父得到消息,坐卧不宁,心痛如绞。他说护卫家国、死守不退,乃是当兵的本分,可不应为了皇权之争白白送了性命。将士们也是血肉之躯,也有妻儿父母。大好男儿,袍泽兄弟,我们怎能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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