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成周起身往外送,凤宛跟了几步,卫翎频频回头,可终究不是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离开的身影,也不知怎么凤宛涌起了酸楚,眼圈就有些发红。

    凤伋淡淡一笑,“宛儿,担心了?”

    凤宛走回祖父身边,蹲下身子,把脸埋在他膝头,轻轻“嗯”了一声。

    太子没了,不知柔嘉郡主会怎样,慕容喆一番看似无心的举动,竟然引起京城震动,皇权更迭,而宁远候府和白山书院也卷进这场地震之中。

    她心里很是不安。“祖父,您会帮晋王写诏书么?”

    “你觉得呢?”风太傅慈爱地轻抚孙女的秀发。

    凤宛想了想,抬起头,“宛儿觉得很矛盾。”

    “哦?说来给祖父听听。”

    “一方面,孙阁老和卫翎说的有道理。太子已死,晋王登基已成定局,他们找到您,的确是希望尽快把局面稳定下来,内忧不除,如何对应外患。”

    “唔,那怎么还矛盾呢?”凤伋似笑非笑看着她。

    凤宛目光在四周一扫,屋里没别人,只有老福佝偻着腰守在门前,她压低声音,凑到祖父耳边。“我觉得,刚才孙阁老说的宫中之变并不尽实。”

    凤伋的赞许的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怎么就那么巧,慕容喆在坊间找到晋王,晋王立刻就决定带他进宫面圣?宫里面我也去过,御书房离陛下寝宫很远,为何慕容喆哭几声陛下就听见了?陛下晕过去,太医究竟有没有来救?太子发难,是因陛下惊怒,起了异储之心,还是因为发现晋王的手下已经进宫了?”

    凤宛一连串的疑问,越说,自己越是心惊。凤伋听她讲完,露出些欣慰,“我家宛儿心思缜密,祖父以后也可以放心了。不过,今日祖父再教你个乖,你可要牢牢记住。”

    “您说。”

    “难得糊涂。”他苍老的脸上露出些看破世事的通达。“史书历来只由胜利者书写,容不得半点质疑。乖孙女,这些疑问可能永远没有答案,把这些都忘了吧,别去问卫翎,也别去问慕容喆。”

    凤宛静静听着,心中有所觉悟。“祖父,我还以为您也要守住所谓太子的大道正统。翁先生就是这样说的。”

    凤伋呵呵一笑,“大勇若怯,大智若愚,至贵无轩冕而荣,至仁不导引而寿。大道不大道,正统不正统,且看他怎么做,留待后人评说吧。”

    凤宛微微点头,“那,您是打算帮他写诏书了,对不对?”

    凤伋想了想,唉声叹气的沉下肩膀,露出些伤感又调皮的笑。“果然说别人就万分清楚,轮到自己身上实在也是纠结。给我来点吃的喝的,让我想想吧。”

    凤宛莞尔一笑,起身去墙边小火炉取来热水,给他倒了杯茶,老太傅喝了一口,吧唧吧唧嘴,评价不高。“寡淡,也不知你爹怎么就这么爱喝这玩意。我饿了,宛儿,让厨房给我做碗肉羹来。”

    凤宛哭笑不得,“都这么晚了,吃下去会积食的。您若饿了不如我去准备燕窝粥。”

    “不,我就想吃肉羹。”老太傅撅起嘴,执拗地像个嘴馋的孩子。他年纪大了,味觉渐渐不那么灵敏,只喜欢吃口味厚重的东西,“今晚八成不用睡了,哪里会积食。”

    凤宛无奈,“那您等等,我这就去。”

    她起身往外走,凤成周已经送回来。凤宛笑道:“祖父饿了,我去准备宵夜,父亲要不要也用一些?”

    凤成周也露出笑意,“你祖父的宵夜定是要吃肉,为父这肠肚习惯了粗茶淡饭,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凤宛又问:“卫翎走了?”

    凤成周带着安慰:“我让他将门前的小刘将军等人也一并带走了。既然外面已有了定局,留下官兵守着书院,既不合规矩,也惹人侧目。放心,卫翎不是一个人走的,不会有危险。”

    凤宛抿嘴一笑,转身出了房门。等转过回廊,听见祖父问,“芙珍怎么还没回?老二也不知是不是在北境,世道乱了,真是让人忧心……”

    凤成周劝他,“父亲安心。柳二郎去寻芙珍了,以他的本事,芙珍应该无恙,想必街面上还戒严着,故此不曾回。至于二弟……”

    他想着北境的危机,自己也觉得难过,只得勉强道:“二弟剑法精妙,就算遇险,自保也不成问题。”

    凤宛听得心头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原来镇定如祖父和父亲,心底也藏着那么多牵挂。她一路小跑着去了厨房,等肉羹做好,挑了个颜色素净的钧瓷小碗,用红漆托盘端着,送到了书斋。

    此时,老福坐在门口打瞌睡,凤城周在研墨,凤伋端坐在书案前。桌上铺着几张白纸,他举着笔,蹙着眉心,却久久没有落笔。凤宛看得心里难受,轻声道:“祖父,要不您吃完再动笔?”

    “嗯,也好,吃饱喝足再干活。”老人家如释重负的放下笔。凤成周有了些笑意,被自家老爹瞪了一眼,“你别笑,若是轮到你,你也纠结。”

    “父亲说的是。您别为难,晋王不是说了,不强求。”

    “你信他?”老太傅嗤笑一声。“算了,都别在这杵着,前头书院里百十号人,今晚戒严都拘在书院,你去看看,莫要出事才好。”

    凤成周闻言放下手中的墨条,“父亲说的是,我去安排一下,让宛儿在这陪着你。”

    “不用。宛儿回去睡,老福也去歇着。”老太傅苦笑,“谁都别陪着,什么光彩的事,让我一个人悄悄地吧。”

    几个人被他赶出来,老太傅还让人带上门。凤宛小声:“父亲放心,我就在茶寮里守着,若是祖父出来,我送他回房去。”

    “我也守着。”老福忙道。

    凤成周摇头,“福叔年纪大了,回去歇着。宛儿,茶寮之中有为父的斗篷,你披上些,莫要着凉。”

    老福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书斋,这才磨磨蹭蹭地走了。凤宛一个人进茶寮,果见椅背上搭着件半新不旧的松纹斗篷。她将斗篷裹在身上,坐在窗口,静静看着对面。

    暖黄色的烛光将祖父的身影映在窗纸上,他端起碗,却又放下了,想必并没什么胃口,想吃肉不过是推脱之词,实则是心中焦虑不安。然后他在房中来回踱步,直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终于坐在书案前。

    凤宛见那影子静坐片刻,低头,执笔,写了起来。她心里酸楚,一生以风骨自傲的祖父,也终于迫于皇权、迫于局势、迫于情面,低下了高傲的头。

    过了很久,困意袭来,她枕在臂上,睡了过去。

    昏昏沉沉中,觉得眼前一团雾气朦胧,看不清来路,亦不知归途,忽然前方渐明,祖父含笑对他挥手,似在召唤,似在作别。她快步奔去伸出手,“祖父?”

    祖父却沉了脸,把手背在身后,满面严肃地看着她。凤宛站住,心中茫然,“祖父?”老太傅灿然一笑,转身而去。

    也不知怎的,凤宛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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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醒,阿姐,你怎么睡在这?”昏沉之中有人在她耳边呱噪,凤宛明明听见了,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好像迷雾将她锁在梦中。

    “阿姐,你做噩梦了,阿姐!”有人开始摇晃他。凤宛用尽全身之力,才摆脱那噩梦的枷锁,艰难地睁开眼,凤宣一脸关切地看着她,身后跟着个同样满面忧色的老福。

    “我一早去给祖父问安,你们个个都不在。”凤宣有些委屈,“昨晚你们在忙什么,都没人告诉我。”

    凤宛头痛欲裂,脸上的水痕也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大概昨夜睡得有些着凉,她按着额角□□一声,“头好痛。”

    “阿姐,你是不是生病了,脸色好难看,刚才怎么都叫不醒你。”凤宣伸手搭在姐姐腕上,“我来给你号号脉,我正跟姑姑学这个。”

    “就不劳动小凤先生了。阿姐没事。”凤宛笑着拨开他的手,抬头望向窗外,对面书斋中灯火已经熄了,寂静无声。

    “我们先去看看祖父,昨晚他老人家在对面的书斋用功,不知此时是不是回了寝室。”

    “不曾回去,我刚从祖父的院中里过来。”凤宣忙道。

    老福也苦着脸,皱着眉,“太爷整晚都没回。”

    “那糟糕,祖父在书斋熬了一夜。”凤宛急忙起身,把身上的斗篷收好,领着凤宣去书斋扣门。

    咚咚,“祖父,天亮了,您在里面么?”

    没人应她,凤宛推开门往里看,祖父趴在书案上,旁边还放着昨晚她送来的肉羹。他年纪大了,这样睡着,醒来时必定难受。凤宛连忙过去,轻轻推他。

    “祖父,快醒醒,我扶您回房去睡。”

    一推之下,老太傅竟然倒了。但见他面色乌青,口鼻有血迹渗出,早已没了生气。

    凤宛有些茫然,有些不知所措,“祖父?”没有回答。

    “祖父?”她伸出颤抖的手,去试探老太傅的鼻息,然后转头看向凤宣,终于发出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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