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丛山上一下涌入了这么多人,逐渐也热闹了起来。

    不知不觉两个月已经过去了……

    春日的寒气令人发颤,但在这两个月里楚归荑也过得安适——

    白天,两个侄儿教楚归荑认字、走路,楚归荑也趁着这段时间慢慢开口说话,没脸没皮地显示自己“天资聪颖”,把楚归荑这两个小侄儿弄得自愧不如。

    晚上,楚归荑给楚归荑在房里讲述着神州大地上曾经的王侯将相,才子佳人……一段段跌宕起伏的历史。

    一天天地,楚归荑这个死过一次的人,逐渐感觉到了楚延卿的生命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而在这时,易深先生终于回来了。

    藏书阁中,易深担忧地看向楚延卿:

    “那云氏实在是个毒妇!易深无能。”

    “唉~”,楚延卿叹气,“家主夫人、福乐郡主,怕是我秣陵楚家与云皓国再撇不清干系了……对了,易深,此番前去为何花了这么久的时间?”

    易深:

    “家主,易深早在半月前便带着灯舟先生回来了,南望山的人留了姜灯舟,说是为二位小小姐开药调养。而此时楚家风言风语地在传小姐是家主与山上奶娘的私生女,易深这才去处理……姜先生明早一早便到青丛山,沈辞将军毕竟是朝廷的人,怕是要过些时候。”

    楚延卿哑然一笑,尽是苍凉:

    “你心中也不要为我不平了,我也就这样了,无妨。你怕是也累了,回去用膳,早些休息罢。”

    他的话一顿一顿的,失了从容。

    易深先生满眼奇怪,并不退下休息,而是退到一旁,见厨娘们带着食盒进来放在桌上,有花揽桂鱼、玉带虾仁、象牙雪笋、赤豆白玉糕,停顿了一会儿,这才安心地作揖退了出去,转身,便看到厨娘正给自己家主布菜。

    易深先生神色不定,又走了进去,一边亲自布菜,一边吩咐道:

    “退下罢。”

    一屋子人看了看楚延卿的脸色,迟疑了许久,才讪讪离去。

    “易深,布菜吧……”楚延卿起身道,一言一语并无过多的愤恨,就像是自己情愿赴死一般。

    听楚延卿的话,似乎是知晓饭食有问题的。

    “何故如此?”易深问道。

    问的自然是老家主明知饭菜有问题,为何还要服用。

    楚延卿转身拿来那锦盒交给易深,道:

    “黑了,也瘦了。”

    易深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人居然在云氏手里,难怪遍寻无果。

    这手指正是从楚延卿亲生儿子手上切下来的,易深面对两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现状,简直怒不可遏:“区区伴读,当时便不该收作公子!……这样、还是世人所言的白璧映霞?”

    旁观者如此,亲生父亲又作何感想呢?

    “我要换他回来……”楚延卿滑落下一滴泪颤声道。

    谁说年高德劭之人便生不出委屈之意?

    家主夫人只给了这条路,而他也没有实力去开辟出一条新路。

    希望渺茫,何况过去了这么多年才得到的希望。

    主宰权在家主夫人手上,楚延卿一死她便真的能放出孟伯吗?易深看楚延卿不像是年高智昏,倒真像是无路可走,不由得叹道:“糊涂啊……”

    楚延卿怎不知自己糊涂,可有毒的饭菜每吃下一口吃过一顿,他便上了瘾,以为自己儿子真的能回来。

    自欺欺人乐在其中是他难得的欢愉之时。

    冷风沉寂,一阵一阵扑到楚延卿脸上,回忆起自己亲手儿子奉雪宴上的神采,他眼眶湿润一片,几乎又要落下泪来。

    彼时阳光疏落,往事绚烂如明媚鲜艳的花,交织着今时今日的际遇,让二人心绪悠悠,百转千回不可止。

    而楚延卿的糊涂与荒诞因为南望山没能多拖住易深先生的脚步而停止了。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前些日子掉了一颗牙,澜儿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我讲给你听罢。”楚延卿转开了话题。

    楚归荑讲的故事是鲁迅先生《故事新编》中《出关》的节选——

    有一天,孔老之争成为学派之争,后又演变为利益之争,师徒二人关系紧张。

    一日,庚桑楚与老子谈话,老子张嘴问:“牙齿还有吗?舌头还在吗?”

    庚桑楚解意说:“硬的早掉,软的却在。”

    ……

    “世故避世,不思进取?”易深看向楚延卿,得到首肯后,接着无奈地叹道:

    “倒也是真敢说。”

    “我那晚在想,我这避世只为了疗慰内心,却无法治愈天下的荒诞,没准儿啊,哪一天,我就没入滚滚黄尘,彼时,青牛摇步、黄袍浮落,身间白口袋摆荡。”

    楚延卿勉强笑道,目光落到易深身上,眸中光华如经久不衰的珠玉珍宝一般。

    易深颔首,心中归于清明,恳切答道:

    “家主既心意已决,易深愿随家主恭候时机。”

    楚延卿看着眼前追随了自己半生的人,愧对道:

    “昔日也许原不该退隐,你……可去帝都探望过那孩子?”

    “嗯……在帝都三和夜巷,人已经废了,只当他心比天高、福薄如纸。”

    听到易深这般断然的回答,楚延卿心中了然,而念及那人,眸中的光华如蜡烛一般,在一瞬间黯淡下来。

    第二日一早,奶娘便抱了楚归荑去了正堂,许是太久没见着缤纷的春意,一摸火红色的身影便灼烧了楚归荑的视线。

    那男子据说四十岁了,远远望去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褪去这一身红衣,便是十足十的魏晋美男玉树临风。

    “哟!小归荑,来,师傅抱~”

    “唉,这粉妆玉砌出的小人儿哟,穿得这般素,好好一个奶娃娃都不喜庆了呢”

    “啧啧啧,怎么?还嫌弃师傅了?师傅跟你说,你这般年纪便该同你师兄百里罂一般穿得肆意张扬些。你呀,寡淡无味的很!”

    这妖孽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当真“静若处子,动如疯兔”,四十岁了,也算是一大把年纪,难得性子如此活脱。

    姜灯舟凤眼凝睇起楚归荑,眸光温和清浅,仿佛江南三月里那映照在秀丽山水间的璀璨月光一般,转而如春花始开,明媚灿烂,笑问道:

    “老家主诶,这孩子不理我,你看看该不会是个痴儿吧?”

    说着,这妖孽还望向楚延卿,眼中一派矫揉造作。

    还好楚归荑那英明神武的义父看了只是笑笑。

    “师傅呀,徒儿见您仙人之姿,心生尊崇,以为师傅若莲般‘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楚归荑曲意逢迎,恭恭敬敬解释,想着就此翻篇,其姿其态与舔狗并无二致。

    姜灯舟得饶人处偏不饶人,神色急迫而热烈,道:

    “没事儿,你玩儿我呀。”

    这回答霎时间让楚归荑大脑空白,无话可说,真可谓是“一物降一物”。

    《诗经》记录了神州大陆历史伊始,人性纯朴而大胆。

    而在这片云泽大陆上,楚归荑却分不清这是率性自由之举还是虎狼之词。

    自打姜灯舟进了青丛山当起了师傅,楚归荑安适的生活便多了几丝烦恼。

    此妖孽为师马马虎虎,就是有些不配为人,每每无端挑事,引起师徒二人争端。

    争赢了,便对着楚归荑一阵阵儿地数落;争输了,便化身“小白莲”。

    “为师不过口误,那也是因为心系徒儿,不!是小姐您的学业,不曾想小姐竟几次三番地……呜呜呜……灯舟、灯舟回去定好好反省,再不会再惹小姐不快。”

    这妖孽只一人便可脑补一出戏,再加上那真真儿的演技,真好像是狂风暴雨后依偎在墙角的红蔷薇在默默垂泪,看上去娇艳凄楚,让人好不怜惜。

    不过,青丛山上接着到来的两个人倒是“解救”了楚归荑。

    来的人正是云皓国国人造神从而造出来的战神沈辞与他的侄儿。

    据说这战神回朝,发现自己侄儿中毒已深,命不久矣,遍寻良医,甚至求助了药王谷的百里氏也未有救。

    不得已,便带着来了这青丛山,寻这妖孽救命。

    更据两个侄儿说,那战神侄儿是个活脱脱的病美人,于是乎,七个小脑袋便出现在了客房外的古槐树下。

    起初知道这个故事时,楚归荑还在心中暗叹这不就是遇到了个爽文男主?本也是不想来的,可是……

    楚归荑仔细地瞅着那一抹身影虚弱地移动,背脊挺直,的确是条汉子!

    楚归荑娇憨可爱,声音中有着一丝痴意,问道:

    “非烟,这是他舅舅,那他父母是何人呀?”

    “非烟?非烟?”

    楚归荑抬头一看,这六人眼睛都看直了。

    曲非烟完全没将楚归荑的话落入耳中,问道:

    “什么?说什么?”

    非烟憨憨痴笑,完全没了往日清冷孤傲女侠客的气质。

    而幸好楚归荑自己有一颗十八岁成熟的心灵,不似这些“小憨货”。

    趴在底下的楚归荑无法动弹,便提了音量问道:

    “这是谁家的少年郎?”

    问完,楚归荑只觉“树倒猢狲散”,再抬眼时,只看见易深先生挡在楚归荑面前,而一歪歪头,便见着那小小少年正在偷笑“勾魂儿”。

    明明还没长开,看不出什么,可这小小少年的笑,却荡漾了一屋子的春意,似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易深先生和那妖孽见状,也是不通人情的很。

    那妖孽火速将那小小少年拖进客房,易深先生将楚归荑抱给了怀信道:

    “抱着你姑姑去看看你们昨日里去抓的鱼。非烟,你们几个怕是忘了家主让你们学做饭了,今儿有客,快去小厨房做一碟子糕点。赶紧散了,别误了人家救人命的事儿。”

    屋内小小少年躺在床上,闻着一屋子的药气,藏不住地勾唇微笑,想着那句“这是谁家的少年郎?”

    是啊,他是哪家的呀?是沈家?还是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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