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茂知从太子府往外走,手里俨然有一小托盘,里头放着他的大茶壶。他一手托托盘,一手拎起茶壶倒茶,接着放下茶壶畅饮一杯好茶,顺便还哼一句小曲,得意洋洋,胡子都翘了。
他这一套行为可称行云流水,熟稔的登峰造极,半点也不耽误他走路。
等出了太子府,顾茂知回头看了眼高大的门匾,哼了一声,小东西跟我斗,写你们的帖经策问去吧。
到今日,他受命教导太子殿下已经足足五年了,五年啊,多少辛酸泪。
这五年,他什么招都用尽了,给太子说好话不管用,许太子以奖赏不管用,告状到皇帝那儿,好家伙更不管用,皇帝甚至还让他对太子宽和些,听听,这叫什么话?民间也没有这样宠溺儿子的爹!
顾茂知一直等到了教太子的第三年才算捏住了他的命脉,那就是太子的侍读程小侯爷。
课讲的好,让程小侯爷听懂,再与小侯爷打好关系,那甭管布置多少功课,自然有程小侯爷催着太子殿下做,虽然写的稀烂,但顾茂知总算在批改作业的时候,找到了为人师长的尊严。
他乐呵呵哼着小曲回他的小家,想想今日留下的策问题目,怎么也够这个太子殿下抓耳挠腮一晚上,顾茂知立刻神清气爽。
太子府,身量抽长许多的少年身着暗黄太子常服,坐在书房一边胡乱写着字,一边看坐在他对面的小矮子。
他纳闷极了:“程允心你怎么总不长个?”
五年过去,程允心已然十一岁,却还是一副瘦弱不堪的样子,她脸上仍然不见长肉,只是轮廓更明晰些,逐渐有了侯夫人的样子,眼波流转,眉间含笑,像徐徐铺开的水墨画,正展示到云开雾敛的景致。
她许多小动作仍旧没改,在桌下晃了晃细腿,伸手比比自己的头顶,同样震惊:“是呀,怎么不长个。”
孟延璋伸手拽了她起来:“走,去吃饭,你要多吃一些。”
程允心哦一声,跟着走两步,忽然反应过来,不上他这个当:“不对不对,太子哥哥先写完夫子留的题目。”
孟延璋无奈,硬是拖着她往前挪了两步,程允心不妥协,吃力拉着他往后,像个咬钩的金鱼,急的左右摆尾巴,拉不住了就干脆不使劲,拽着一截衣袖跟着走,也不说话,委屈巴巴,瞪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太子。
“好吧好吧。”孟延璋拿她没办法,叹口气又坐了回去,笔走龙蛇,飞快写了一篇文章,递给程允心。
他平日自有舅舅请的夫子暗中讲课,又有拓印的先祖遗卷供他学习帝王之策,实在没必要写这酸书生的功课,但程允心要他写,他也乐得被关心惦记,十次里,总会配合她写那么十次,只是不甚用心罢了。
但他敷衍的水平对付程允心这小笨蛋也尽够了。
程允心小时候那些背诵默写,努努力都能学的不错,后来逐渐长大,要学的东西越发深奥费神,她就死活无法理解,幸而有顾茂知这个老酸儒,不厌其烦一遍一遍教她。
这会儿手里捧着孟延璋的文章帮忙检查一遍有没有错字,发现没有,程允心原地蹦了蹦,开始吹彩虹屁:“哥哥很聪明,哥哥文章写的最好了。”
孟延璋手撑着额,看她:“嗯。”
程允心继续夸:“哥哥要是上课认真些,肯定能写的更好!”
孟延璋笑出声来:“小混蛋又夹带私货。”
程允心挠挠脸蛋,弯起眼睛笑:“本来就是嘛!”
孟延璋心满意足哼了一声,点点书桌,意思是等着看程允心的文章。
长久的默契,程允心懂得,她提起笔,重又看向她自己面前的纸张,神情凝重,如临大敌,活像这张纸上藏着什么刀山火海,落一笔就会万劫不复。
孟延璋欣赏了一会儿这认真努力又无助的样子,恶趣味狠狠得到了满足,甚至感觉是时候展现兄长的实力了,他默默撸起袖子:“要不要我教……”
然后就见程允心霍然重新沾墨,勇敢写下第一个字:“太子哥哥别说话。”
孟延璋:……
好吧,小侯爷数年如一日,又倔又充满活力。
等程小侯爷终于写好她那在顾茂知手中勉强能得个中下的文章,早就已经过了午膳时间。
云收和竹月兰月三个人等在门口,一人手里捧着水盆,一人捧布巾,还有一人直接举着双筷子,见程允心过来,齐齐围了上前,擦手的擦手,关心的关心,好不热闹。
赵慎伺候着太子殿下净手,看不过眼,忍不住哎了一声,被孟延璋眼神阻拦了一下,到底没喊出口,小声抱怨:“哪有这样的事儿,眼中全无殿下就不说了,围着小侯爷像看着肉骨头似的。”
孟延璋似笑非笑:“那不是我们小侯爷受欢迎么。”
赵慎揣摩着他的意思,赔笑:“正是,小侯爷天性讨人喜欢……”
这五年来,京城之中日月变幻,斗转星移,随着诸皇子长大,在朝在野的人心态都逐渐发生了改变,见程允心安然在太子身边呆这么久,渐渐就没人敢再妄言程允心是傻子,反而处处逢迎,见面必夸小侯爷英姿勃发,有乃父风姿。
不过,这跟云收她们几个毫无关系,她们之所以这样,不过就是闹着玩,争小侯爷的宠罢了。
还别说,程允心此时真像个纨绔子弟,笑嘻嘻的,嘴甜动作快,一只手递给云收擦手,一只手塞进竹月的盆子,空着个小嘴叭叭的:“兰月兰月,有什么好吃的?”
兰月声音带笑,流利报菜名:“酒酿丸子,炙黄鱼儿,炒花菇,鸡丝银耳,烤羊肉,如意卷,蜜饯小枣。”
程允心哇了一声,回头找孟延璋:“有蜜饯小枣!”
于是孟延璋脸上的笑容真切起来。
吃完饭,本来按例是练武时间,但韩恩替太子殿下出城训暗卫去了,于是两个人自行比划了几下。
又一次按倒孟延璋之后,程允心得意洋洋说要出门去玩。
孟延璋顺势躺在地上看云,笑着点头应她,他也是纳闷,程小侯爷不长个子,怕是吃的饭都长了力气,书读的艰难,学武却举一反三知一万毕。
不过,这样也好,程允心越厉害,他越放心。
站起身拍了拍衣服,太子殿下眉目含笑:“如你所愿,出去逛逛。”
话音刚落,呼啦啦前呼后拥出来一串人,孟延璋停下脚步,指了几个人让回去,侍卫一步三回头,又是担忧又是不舍,看的孟延璋好气又好笑。
赵慎也是无奈,因为前头程允心被人刺杀过,侍卫们也是担心她,是的,担心程小侯爷而不是担心太子,笑话,谋害小侯爷未遂是判流放,谋害皇储即便未遂那也要灭九族,谁敢搁大街上干这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一整个太子府,还能找出来一个不喜欢程小侯爷的吗?
赵慎喜滋滋帮太子殿下拍拍衣角,又指点云收也去整理程小侯爷的衣服,他在心里想,那必然找不出来,连他也喜欢程小侯爷!谁不喜欢天然温良的小侯爷呢。
孟延璋仿佛看穿了赵慎在想什么,冷冷嗤笑一声,从他手里拽过自己的衣服,昏头了吗不回去换一身,在这整理什么衣裳?
太子府距离最热闹的东西两市都有些距离,但孟延璋和程允心没坐马车,决定一路走过去。
天气晴好,一路不断有人从他们旁边走过,比起三五不时要跟表哥出来一次的孟延璋,程允心很少出门,见着什么都要好奇的瞧一瞧。
跟着长辈一起逛街的小娃娃手里捏着个糖人,程允心眼巴巴看了一路,她在外话很少,并没有说非要去买,就是有一丢丢馋,想悄悄多看几眼。
孟延璋注意到了,同赵慎吩咐几句,很快就有人买了糖人过来,递到了程允心手边。
她用手碰了碰,脆脆的薄薄的,试着舔了舔,瞪圆眼睛:“好甜的!”以前也吃糖人,但还没碰到这么甜的。
转头看孟延璋:“哥哥想吃吗?”
孟延璋感到愉悦,然后拒绝了她,他可没有吃这些小食的习惯。
接着他就听到,程允心嗯了一声,非但没有追着让他尝尝味道,甚至问道:“那我们能多买几个吗?给云收他们。”还没忘了侧着身子看赵慎,“赵公公要么?”
赵慎忍俊不禁,连忙摆手,他吃不惯这个。
孟延璋弹了程允心脑门一下,哼一声佯装生气,转头向另一边看去。
这一看便蹙起了眉。
好巧不巧,一眼就看到许久未见的大皇子,乔装打扮,正面色惴惴,匆匆忙忙转入一处小巷。
孟延璋做了个手势,身后有人蹿出去,径直奔向小巷。
安排好一切之后,孟延璋发现,程允心根本没意识到他刚才在假装生气,顿了一下,只好自己又把头转回来,无事发生:“等会儿想去姨母家吗?”
程允心愣住,反应过来狂点头:“不是休沐也可以去吗?”
“当然可以,说的跟把你关起来一样。”
程允心下意识没接这个危险话题,讨好地冲太子殿下笑。
两个人走一路买一路,半路上还乘了马车,等到宁府门口,已然人手大包小包。
云收手里拎的东西少,她去叫门,门房没敢耽搁,立刻就禀报主家,有贵客登门。
不过须臾,宁知津与沈似月就相携前来迎接。
孟延璋上前一步,阻止他们行礼:“当孤是寻常晚辈就好,天朗气清,特来拜访二位。”
沈似月与宁知津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笑意:“殿下太客气了,快请进吧。”
程允心等着他们说完话,兴冲冲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了沈似月:“姨母,妹妹呢?”
沈似月听她软软叫姨母,嗯了一声,眼神温柔:“妹妹在花园扑蝴蝶呢,巧了,今儿也惦记你了,说要送你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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